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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間的門。
她一動不動地黏在門邊,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個帶浴室和簡單家具的陌生小房間。
「別站在這裡,進去吧。」舅舅用手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挪進去,看到地上排著幾雙擦得亮晶晶的男裝皮鞋,惟一的一張床收拾整齊,鋪上已經泛黃的米色床單。牆邊的嵌鏡衣櫃挨著一個五斗櫃,五斗柜上放著一瓶白開水,幾個杯子和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
舅舅拉開五斗櫃的抽屜,找到一條毛巾,扔給她說:
「現在去洗把臉。」
她接住那條毛巾,茫然地等著。
他把威士忌倒進一個玻璃杯里,喝了一口,回頭發現她仍然站著。
他皺了眉頭,懊惱地問她:
「你自己會洗臉的吧?」
隨後,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浴室的洗臉台,於是明白了。
他擱下酒杯,把房間裡的一張小凳搬到浴室的洗臉台前面,然後抱她起來,放到凳子上,幫她扭開水龍頭。
水嘩啦嘩啦地湧出來,她低下頭洗臉,頭髮和身上小花裙子的領口都弄濕了。
洗完臉,舅舅幫她擰乾毛巾,把她轉過來。
他用手撥好她貼在前額的幾綹濕濕的頭髮,定定地看著她的臉良久,好像在研究她。
他先是皺著眉,然後笑開了。
「你長得跟你媽媽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她小的時候也是鬈毛的,頭髮很多,皮膚白裡透紅,眼睛很大,是個漂亮的小娃兒,成天跟在我屁股後頭跑。」
他說著瞄了一眼她身後那面掛在浴室牆上的鏡子。他在看自己。
這時,他臉露傷感。
「她長得像我。」他說。
過了一會,他眼裡的傷感消失了,訕訕地說:
「她長大了就看不起哥哥,不記得有這個哥哥了。」
她咬住嘴唇,不解地望著他。
隨後,他拿起一把梳子,仔細對鏡把亂了的頭髮梳好,吩咐她說:
「去換件衣服跟我上班。明天我叫老闆娘把隔壁儲藏室清出來,在那兒放一張小床,你就睡那邊。你不能跟我睡一張床。但你最好學會自己擰毛巾。」
她從凳上跳下來急急跑去找衣服,把她一路上帶著的毛毛狗塞進箱子裡。
舅舅又對她皺眉,說:
「穿得體面些,待會你會見到很多漂亮的小姐。」
她蹲下去,在皮箱裡挖出一條小圓領黑色天鵝絨裙子換上,又用手擦拭白色丁帶鞋鞋面上的灰塵。
她站起來,看到舅舅露出滿意的神情。
「走吧!小毛!」
小毛是她的辱名。
舅舅就在對街的莉莉絲夜總會上班。
莉莉絲入口寬寬的雙扇玻璃門門頂上鑲著一塊巨型的霓虹招牌,兩個穿制服的印度人守著門口。鮮紅色厚地毯從外面的台階一直鋪到裡面那道弧形樓梯上去。
印度人畢恭畢敬地為他們開門。她跟著神氣的舅舅走進去。裡面很暗,她聞到了香水的味道。
她跟著敏捷的舅舅踏上那道金色扶手的寬闊樓梯,聽到歌聲和音樂聲。
到了樓梯頂,她看到了舞池。這兒的燈更暗,香水味兒更濃了。
她看到舞池上男人和女人摟抱著跳舞。她看到一個穿粉紅色珠片曳地歌衫的瘦歌女在台上用幽怨的歌聲唱著《夢醒時分》。
她跟著瀟灑的舅舅越過舞池,在舞台邊與桌子之間的走道穿過。她的鞋子好像給某個不小心的人踩了一腳,她不敢叫出聲來,只是有點兒心痛。
她看到那個歌女斜睨著舅舅,然後又看了她一眼。
她跟著滿臉笑容的舅舅來到對著舞台的長方形吧檯那兒。舅舅把她抱起來放到吧檯凳上,跟酒保耳語了幾句,又吩咐她說:
「你坐在這兒別走開,等下看舅舅表演。」
她看著舅舅的身影沒入黑暗中。
那個認得舅舅的酒保把一杯橘子水和冰淇淋放在她面前。冰淇淋上面有一塊威化餅。
她啜著橘子水,用一個小銀匙一小口一小口地挖著銀杯里的冰淇淋塞進嘴裡,最後才吃掉那塊威化餅。
唱《夢醒時分》的瘦歌女接著又唱了幾支歌。
舞台上的燈亮了些,輪到舅舅上場了。
這時,他已經換上一套領口鑲有閃亮珠片的黑色禮服,裡頭一件白襯衫,打了深紅的領結,戴著白色手套,眼睛看起來熠熠閃光,人顯得很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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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天使巷舅舅欠的債夠多了,就像一隻鴿子不停銜來樹枝想要鋪出一條羅馬大道,永遠也鋪不完。
除了舊債,還有完不了的新債。
他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從一個浪子變成一個多愁善感的混蛋,在廉價酒精與無情賭桌之間過著墮落的沒有明天的日子,抱怨著命運對他的刻薄殘忍。
從前那個風趣的美男子已經變成一個成天醉醺醺的酒鬼,那張俊臉只留下往日的嘆息。他那雙曾經把香菸變成玫瑰花,也能從袖口裡變出鴿子的靈巧的雙手已經毀了,是某天給一個惡狠狠的債主扭斷了手骨的。他再也不可能回去當一個魔術師了。
外甥女成了他的受氣包。兩個人的命運如今已經扣在一起,她逐漸長大,一副可憐相,越來越像她媽媽,他也好像有越來越多的理由恨她。
後來,他們連骯髒的小旅館都住不起了。
那個苦寒的夜晚,她跟著舅舅從一輛公車走下來,越過路邊有小販叫賣的石榴街,經過一幢荒廢的病院,來到天使巷。
巷子裡住了幾十戶人家,灰灰的內衣褲橫七豎八地晾在垢漬斑斑的窗外,遮住了大片天空。她嗅到汗水和尿水的酸味,夾雜著食物殘渣和腐壞的味道。她想念故鄉庭院的桂花香,還有那天揮別的車站。
這兒卻成為他們最後落腳的地方。
要是這個也能算是家的話,他們的新家在巷口一幢破房子的階梯底。
那個地方本來不是住人的,精明枯瘦的女房東用幾塊木板把那幾十尺圍起來,裝上一扇窄門,再加一把鎖,就變成一個可以出租的狗窩了。
舊租客留下兩張木床和一個破衣櫃。那天夜晚,舅舅把他最好的那幾件衣服掛起來,像個落魄的貴族那樣,把他最寶貝的那幾雙過時的皮鞋擺齊在衣櫃前面,然後像條狗一樣,爬上床睡覺。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卷著身上的被子,望著傾斜的天花板,在舅舅的鼾聲中很快就睡著了。每個夜晚,她最渴望的就是投進睡鄉。睡著了,也許就可以不用挨打。
天使巷口的家,有大半年的租金,都是丁丁幫他們付的。
丁丁就是那隻不停銜來樹枝想要鋪出一條羅馬大道的笨鴿子,不管她辛勤飛多少回,都是徒勞無功。舅舅永遠有新的債,也從來不懂感恩。
丁丁才是來報恩的那個人,她最後是賣了自己來償還她欠這個男人的債。
那個又熱又黏的夏天,是丁丁最後一次來天使巷。
每次丁丁來,舅舅都會把她趕出去。她蹲在巷口忍受著蚊子的叮咬,看隔壁那幾個小男孩踢球。
終於,她看到屋子的門從裡面打開了。
她走到門邊,聽到丁丁回頭跟舅舅說:
「你去把債還了吧!不要再賭了!我就只剩下這些錢,再也沒辦法幫你了。」
「不賭了!真的不賭了!」舅舅軟綿綿的聲音從床上回答。只有拿到錢的時候,他彷佛又變回一個多情男子。
丁丁轉過頭來看到她時,帶上門,微笑拉著她的小手,說:
「小毛,你餓了吧?我們去吃蛋糕好不好?」
她伸手抓抓大腿上的蚊痕,朝丁丁咧咧嘴。
在那家漂亮的西餐廳里,她啜著橘子水,吃著一塊香甜的糙莓奶油蛋糕。
丁丁對她說:
「小毛,我要結婚了。」
她空張著嘴,不明白這是道別的開場白。
「他是我的歌迷,開肉店的,以後不愁沒吃的。」丁丁嘴邊浮起一抹蒼涼的微笑,說下去。「他給了我一筆錢辦嫁妝。他追我很多年了,沒你舅舅長的帥,但他是個好人啊。」
她又說:「我不會再回去莉莉絲了。」
「你不唱歌了?」她向她皺了皺嘴唇。
「不唱了。以後也許跟他生個小孩,我喜歡小孩子。」
她說這話時,眼裡卻泛著亮晶晶的淚水。
「還想吃蛋糕嗎?」
她晃晃腦袋回答。
丁丁用餐巾紙幫她抹走嘴邊的奶油,看著她良久,彷佛再也不會見面似的。
她瘦瘦的手摸摸她的臉,說:
「小毛,你以後要聽舅舅的話,別惹他生氣。你舅舅是個好人,他只是過不慣這種日子。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有些男人只有在順利的時候才有光采。」
她聽不明白丁丁的話,但她還是點了幾下頭。
離開餐廳,丁丁用計程車載她回來。
車子停在巷口。丁丁沒下車,打開她那邊的車門,讓她下車。
「小毛,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藏好。」她塞給她一張寫上新號碼的紙條,叮囑她。「你有什麼事打這個號碼給我,千萬別讓你舅舅知道,我再沒有錢可以給他了。」
她把丁丁給她的紙條折小,藏在身上短褲的口袋裡,拚命點頭。
「回去吧。」她淒涼地看著她。關上車門之前,她說。「我再也不會見他了。」
她走了幾步,扭過頭去,目送著車子駛出巷口,隔著車窗看見丁丁的背影。
丁丁不曾回過頭來。車子漸漸離開了她的視線,終於看不見了。
她轉身,手裡拎著丁丁在餐廳買給她的一盒蛋糕,越過地上的一攤積水,回到階梯底那個家。
舅舅不在家。
她亮了燈,蹲在地上把丁丁給她的紙條藏在毛毛狗的肚子裡,然後用一根線密密fèng好。
那隻她一直帶在身邊的毛毛狗早已經從白色變成灰色。她抱著它和蛋糕的甜膩滑進溫柔的夢鄉。
那天晚上,舅舅沒回來。只消一個夜晚,他就把丁丁給他的錢輸光了。
她腳上布滿新的舊的蚊痕,幸好在夢裡不會覺得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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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小扒手天使巷就像一片被遺忘了的荒蕪地,似乎從來就沒有鴿子飛來過,只有小麻雀和瘦烏鴉偶爾停下來一瞥,然後頭也不回地遠飛。
沒有了誰,日子還是照樣過,只是過得淒涼些,也麻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