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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起走進昨天那個特別罪案組的辦公室。大克,大頭和脫水橘子在那兒。韓哲把她介紹給他們三個認識。脫水橘子原來有個挺好聽的名字,不過,後來她還是喊他脫水橘子。大頭的名字,除了他娘,沒有人記得,大家都喊他大頭。
大克看到她時,臉露尷尬憔悴的神色。她裝著昨天晚上沒有在居酒屋遇到他的樣子。
韓哲跟他們三個說:
「小綠是我的學生。」
她喜歡他這樣介紹她。
她拖著行李在他身邊站著,比他矮了差不多一個頭。可聽到他這麼一說,她臉上漾開了一朵微笑,兩個小肩膀禁不住一陣有如小鳥拍翅般的輕顫,脖子縮了縮,看上去又好像更矮了些。幸好他沒看見。
他從來就不知道她有多愛他。
她鎮定了些,目光轉開去,看到了昨天擺在桌子底下的那雙紅色亮皮鞋子。
是這雙鞋子把韓哲永遠從特別罪案組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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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師的小狗現在,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把腳擱到底下那個小飛象行李箱上頭,翻看她從依蘭夫人那兒帶回來的一迭命盤圖……
大克老是把小飛象說成是「死飛象」。他後來告訴她,她頭一天拖著死飛象行李箱出現時,身上穿一襲雨衣,看上去好像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回來。
可到了第二天,他看到她又拖著行李回來,不禁開始懷疑她是個無家可歸的女人。而且,她無論晴天雨天都穿一襲雨衣,看來就像在火車站露宿的精神有問題的女人。他和大頭,還有脫水橘子,初時都在背後喊她「雨衣妹」。
她好幾次沒好氣地教訓他:
「這雨衣是時裝,你懂嗎?不下雨也可以穿!」
至於她帶著的行李。她只說:
「第一天上班,我有很多東西要帶嘛!」
她沒帶來多少東西。那天裝在箱子裡的,不過是一台手提電腦,一個她調職時帶著的杯子,一本記事簿,幾本雷蒙?錢德勒的書,一隻有補丁的毛毛狗,幾包衛生棉和一些雜物。
這個箱子她用很多年了,她習慣放在工作的地方,好像隨時都可以把所有東西丟到箱子裡離開似的。
她沒法解釋這種習慣,也許因為她的確曾經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心底里的流浪意識一直伴隨著她。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後來的日子,無論過得多好,終究是沒有安全感的。
大克又說,她那天跟在韓哲後面進來辦公室時,比他矮了一個頭,那個屁顛屁顛緊跟著他,生怕跟丟了的樣子,看上去就像老大的小狗。
她聽了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把大克當成了知己。
她白小綠就是要做韓哲的小狗,老跟著他。
日子風捲雲散,三年就這樣過去了。
那天她上班之前買了一份早報。報紙以頭版報導女探員遇害的消息。名叫程琳的女探員三十四歲,長了一張娃娃臉。她因為生病請假在家,兇手清晨闖進她家。當時她正在廚房裡,對方朝她胸口轟了三槍。那個可憐的女孩甚至來不及伸手去拿自己的槍還擊。
她坐在車上讀完報,隨手把報紙丟到一邊,繼續開車。
一路上,她不禁滿腹疑團。根據報紙報導,程琳不是執行職務時遇害的。那是因為她正在調查的案件嗎?還是私人恩怨?要是因為她正在調查的案件,韓哲是不是也會有危險?
後來,當她看到韓哲站在車邊時,韓哲說不定看到了她丟在車上的那份早報。
那天,他把她介紹給大家之後,安排她跟大克工作。
她禁不住在心裡喊:
「就沒有別人嗎?」
當她看到大克同樣露出一個不情願的眼神,她心裡簡直討厭他。
她沒想到他們後來會成為好朋友。
三年前剛開始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她和大克負責循著程琳正在追查的案件和她的私人生活調查。
程琳的私人生活很簡單,她一個人住,沒有男朋友。
她和大克回去程琳的公寓看過。公寓陳設簡單,廚房裡放的都是乾糧和微波爐食品,地上仍留著大攤幹了的血跡。
然而,她發現廚房流理台上放著一瓶伏特加,已經差不多喝完了,旁邊的一個玻璃杯里還留著伏特加的味道。程琳早上走進廚房,是為了倒酒。
法醫檢查程琳的屍體時,發現她的胃液里含有大量的酒精,證明她死前喝了很多。
這樣看來,程琳那天請假,不是因為生病。
一個大清早就喝烈酒的女人不是酗酒就是失戀。程琳根本沒有男朋友。她為誰失戀?
直到很久之後的一天晚上,她跟大克在「花間醉」喝酒。他終於告訴她:
「這個傻瓜,她喜歡老大。」
然而,她卻看出來了,程琳喜歡韓哲,大克喜歡程琳。
他為她傷心欲絕。她剛死的時候,他變成了一頭受傷的刺蝟,甚至覺得她取代了程琳的位置,所以不喜歡她。
後來,卻因為內疚而又加倍對她好。
那天她問他:
「老大知道嗎?」
「她大概不是老大喜歡的那一類。」大克苦澀地笑笑。
要是她知道有任何別的女人喜歡韓哲,她肯定會覺得心裡不是味兒。可是,她卻同情起程琳來。
這起案子一直未破。他們連個邊兒都摸不著。
一年後,韓哲離開了特別罪案組。
他沒說為什麼要走。可她知道,他一直為程琳的死而內疚。也許,要不是她那天喝了酒,她不會毫無還擊之力。
他為一個他沒愛過的女人而自責。
他走的那天,也是下著大雨。
她站在窗邊,看到他打著傘的身影漸漸離開她的視線。
她咬著唇,抑住眼中的淚水。她討厭別離。
她走了那麼迂迴漫長的路,終於來到他身邊,他卻又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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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墓園這天早上五點鐘,她起床,穿著白色內衣和小短褲跳繩跳了三百下,累了,又回到床上,縮成一團,睡了一會再起來。
她穿上綠色的雨衣離家,坐上小妖,轉出浣熊街,穿越三個街口,在一家剛剛開門營業的小花店外面停車。
她走下車,在店裡轉悠,最後,她挑了一束小白jú,又買了幾朵白蘭花。
她回到車上,把白蘭花放在車前的通風口旁邊。她嗅聞著白蘭花的香味,開車穿過兩條隧道,從北到南,駛上往郊區的五號公路。
車子離開五號公路,沿著海邊走。十五分鐘之後,她來到墓園。
她下了車,拿著小白jú,走進荒涼的墓園。
她穿過一排墓碑,終於在一塊米黃色大理石墓碑前面停下腳步。
她彎腰把花放在墓前。
這裡躺著她的父母白驅馳和尹瑋瑋。
她望著墓碑上父母的黑白照。她媽媽是個冷若冰霜的美人兒,比她漂亮多了。媽媽活著的日子,她們沒說過幾句話。她爸爸長著一雙看起來永遠那麼誠惶誠恐的眼睛。她曾經嘗試和他說話,但他就像害怕一種他不能理解的東西那樣害怕她。
她跟父母從來不親密。可他們死了之後,她卻懷念起他們來,覺得終於跟他們變親密了,只要她想,什麼時候她都可以來看他們。她跟這兩個死去的人之間,再沒有秘密了。
這天是他們的死忌。
她離開墓園之後,把小妖開回去特別罪案組。
她把車停在她的停車位里,剛好看到大克從計程車走下來。
她走下車,站在車邊等他。
「你很早啊!」她說。
大克擁有駕照,卻不喜歡開車,無論遠近,只愛坐計程車。她常常取笑他對計程車有一種沒法解釋的情意結。別人戀物,他戀計程車。
他們一起走進辦公大樓,大克跟她說:
「我比對過默林夫人和依蘭夫人的客人名單,發現有三個人的名字重複出現。」
「那些迷信占卜的人,通常不會只光顧一個靈媒。他們就像女孩子,家裡的化妝箱不會只有一根口紅。」她說。
他們進了電梯。他突然問她:
「你今天是不是擦了香水?你聞起來很香。」
「不是香水,是白蘭花。」她偏過頭去聞聞自己。
「你相信一個人死了會變成一顆星星嗎?」她回過頭來問他。
「一個人死了還能自殺嗎?」他問。
「那自然是不可能。」
「那麼,人死了就不會變成星星。星星是會自殺的。」
「你是說,星星會自殺?」她略微驚訝。
他點頭:
「就像鯨魚會集體擱淺。那其實是鯨魚自殺。」
她微笑:
「要是人死了,不是去了一個美麗的地方,那太難過了。」
她又問大克:
「那時你為什麼讀天文學?」
他看向她,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沒回答。
「什麼嘛?我好像從來沒問過你。」
兩個人走出電梯時,他轉頭跟她說:
「你請我吃晚飯,我告訴你。我已經約了那三個人下午過來一趟。」
「晚飯就晚飯!」她說:「我去看看依蘭夫人那迭命盤圖里有沒有他們的。」
下午兩點的時候,那三個人陸續來到。兩個女的,一個男的。
那兩個女的,一個是不停失戀的二十六歲辦公室女郎。另一個是二十三歲的神經質。
辦公室女郎平均每個月都會去見靈媒,常見的靈媒有七個。為什麼是七個?
「七是我的的幸運數字。」她笑著回答。
小綠看看她,終於明白她為什麼兩邊耳朵總共打了七個耳洞。
她是依蘭夫人被殺那天的其中一個客人。
「我走的時候,她還是好端端的。她說我的真命天子很快會出現。」
小綠這時瞥了一眼檔案夾里辦公室女郎的命盤圖。依蘭夫人在旁邊寫了幾個小字:
「一生孤獨」
神經質本來是默林夫人的客人,默林夫人被殺後,她改為光顧依蘭夫人。
「她們都死了,那我以後要找誰?我找的人都死了,我就說我是個魔女,接近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愛的男孩子也都死了。」她幽怨地說。
小綠瞄了一眼藏在檔案夾里的她的那張命盤圖。依蘭夫人用鉛筆在旁邊寫了兩個字:
「煩死!」
她憋住笑。
這兩個女孩都沒有可能幹掉默林夫人和依蘭夫人,而且,她們都有不在場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