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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丁不來,舅舅不會去找她,也不會難過,只有在他指天罵地的時候順便也罵上一句:「那個沒良心的雞丁!」

    他甚至一度雄心壯志起來,成天做著發財夢,就像一隻雞突然無由來地相信自己會變成空中盤旋的鷹。那陣子,他臉上回復了光彩,重又穿上他那些過時西裝與皮鞋,像個生意人似的,經常出去見人。

    天使巷的左鄰右舍都以為他們這個連鳥兒都不肯飛來的地方很快會誕生一個大財主。

    回家的時候,他會笑瞇瞇地跟她說:

    「小毛,等舅舅做成這宗買賣,大把好日子等著我們啊!那個沒良心的雞丁再回頭,我也不要她!」

    可惜,就像他以前做過的那些發財夢,這個夢根本連個邊兒都摸不著。

    於是,他又回到酒精和睡眠中逃遁,甚至變本加厲,一天到晚都不願離開他那張破木床。

    她聽到他偷偷在夜裡哭,那哭聲像咳嗽,也像夢囈。

    要是說舅舅會在這個蟲窟中慢慢死亡,變成一隻枯乾的死老鼠,她也不會覺得驚訝。反正,每個人最後都會離開她,她的父母,丁丁,然後是舅舅。

    那個晚上,追租的女房東在外面大聲拍門,吵著要把他們攆走。舅舅依然縮在被子裡沒起床。  

    他們悄悄關掉屋裡的燈,假裝不在家。

    女房東終於罵了一串髒話離開,然後悄無聲色。

    周圍變回一片死寂。她瑟縮在她那張小床上,以為這一夜已經結束了。

    過了一會,舅舅突然坐起來,亮起床頭幾的一盞暗燈。

    「噓!小毛!」

    她聽到舅舅小聲喊她。

    她假裝睡著沒聽見。舅舅繼續喊:

    「噓!小毛!噓噓!小毛!」

    那聲音聽起來不凶,不像要打她。她以為舅舅又要她收拾東西,趁夜裡悄悄搬走。

    她只好從被窩裡冒出頭來,假裝用雙手揉眼睛,從手指的fèng隙偷看他。

    舅舅朝她扭扭頭說:

    「過來!」

    她掀開被子下床,用腳找到拖鞋,怯怯地走向他。

    他頭髮蓬鬆,鬍子沒刮,嘴邊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

    「你想不想學魔術?」他的聲音幾乎是溫柔的,慈愛的。

    她丈八金剛摸不著頭,只懂咧著嘴看他。  

    他看了看自己的一雙手,嘆了口氣說:

    「舅舅這雙手已經廢了,我把我會的都教你,你學不學?」

    她其實沒那麼想學,但她不敢說不。

    他高興地站起身,從衣櫃裡找出一條西褲穿上。接著,他拿起放在床頭的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後塞入褲袋裡,故意露出一角來。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吩咐她:

    「你來拿我的荷包。」

    她聽話伸出手去拿。那隻手還沒碰到他的荷包就挨了打。

    她痛得連忙把手縮回來。

    他好像想罵她又忍住了,和顏悅色地說:

    「不是這樣拿!動作要快些!我來教你。」

    她被舅舅久違的溫柔感動了,他們好像又變得親近。

    為了贏得他的讚賞,他教的,她拚命去學,她甚至愛上她學的東西。

    然後有一天,舅舅把她帶到市中心的熱鬧大街上。他站到老遠,讓她自個兒實習。

    她一開始就嘗到甜頭。那天,她扒了一個冒失女人的鼓鼓的荷包交給舅舅。  

    舅舅數了數荷包里的鈔票,臉露笑容,拍拍她的腦袋,邊走邊說:

    「我們去吃大餐,然後買過幾件象樣的衣服!」他說完,看著她,皺眉說。「你看你!多寒酸!」

    她低頭望了望自己腳上那雙夾腳拖鞋,禁不住縮了縮髒兮兮的十個腳趾頭,緊跟在舅舅後頭。

    她禁不住偷看他的背影。每當手頭有錢的時候,他又變得瀟灑迷人了。她是那樣崇拜過舅舅,在她無知的弱小的心靈里,她是那樣想要討好他。

    如今,她可以賺錢給舅舅。他們再也不用害怕房東來追租,甚至偶爾可以像有錢人一樣,上餐館吃一頓豐富的。

    她是天生的扒手,出手快,動作敏捷,很會挑下手的對象。沒多久,舅舅已經回到賭桌上,放心讓她一個人出去。

    她成天在大街和廣場上晃蕩,尋找不幸的獵物。

    可惜,她不是永遠都走運。

    當冬天降臨,街上的行人稀少,她穿著單薄的衣服,忍受著冷冽的北風,有時候一連幾天都扒不到荷包,只好蹣跚地走路回家。

    這些時候,在家裡等著她的,是一張失望和惱火的臉。舅舅看到她空著雙手回來,認定她偷懶,二話不說,脫下身上的皮帶狠狠抽打她。  

    他比她強大,她只有挨打的份兒。

    一天夜晚,她又空手回來。飢餓和恐懼折騰著她,她拖曳著腳步,希望回家的路永遠走不完。

    石榴街的夜晚照例很熱鬧,一排賣熟食的小攤占了大半條街。她一個小攤接一個小攤走過,眼睛貪婪地看著一盤又一盤熱騰騰的食物吞口水。

    來到怪婆婆的小攤前,她停了一下腳步。

    來買粽子和雞蛋糖水的客人很多,怪婆婆只有一個人,一雙粗糙的手忙個不停,爬滿皺紋的難看的臉上從來就沒有笑容。這一帶的小孩子都很怕她。

    她眼角瞥見怪婆婆身上藍布圍裙的兩個口袋塞滿了鈔票和沉甸甸的零錢。

    她走過了,又踱回來,看到粽子和糖水差不多賣光了。再過一會,怪婆婆會一個人推著板車回去。

    她溜了一眼又走遠,去別的攤子看看。那些攤子要不是一家大小或者兩夫婦一起幹活,就是年輕力壯的男人。於是,她又踱回來。這次她沒停在怪婆婆的小攤前面,而是站在對街。

    後來,一個男人來買粽子。她聽到怪婆婆冷冷地說:

    「賣完了。」

    男人失望地轉到別的小攤去。  

    她在夜晚的寒風中抖著,看到怪婆婆開始收拾。她蹭著腳取暖,到處張望,裝著她沒看怪婆婆。

    這時,她感覺有一隻手粗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一驚,轉過頭去,看到怪婆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站在她面前,手上拿著兩隻粽子,臉上沒有表情,嘶啞的聲音說:

    「拿去!」

    她楞住,沒有伸出手去接。

    「拿著!」怪婆婆不耐煩地把兩隻粽子塞在她手裡。

    她抱著粽子,拔腿就跑。

    「回來!」怪婆婆突然在後面叫住她。

    她煞住腳步,扭過頭來看她,以為她後悔。

    怪婆婆大步走向她,然後塞給她一小包東西。

    她看了看,是一包白砂糖。

    「粽子沾砂糖才好吃!笨丫頭!」怪婆婆粗聲粗氣地說。

    她以為她想吃粽子,竟不知道,她一直盯著的是她圍裙口袋裡露出來的錢。

    她說了聲謝謝,聲音小得聽不見,拿著砂糖奔跑回家。

    舅舅不在,她鬆了口氣,蹲在地上,像個餓鬼一樣,把沾了砂糖的粽子大口大口塞進嘴裡,吃飽了就鑽上床睡覺。  

    有生以來,頭一次,她帶著羞恥爬進夢鄉。

    羞恥感折磨著她。即便她回到大街和廣場上晃蕩,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理直氣壯的扒手。

    如今,她只是為了活下去而當個扒手,並不是為了討好舅舅。

    她再也不會幻想得到舅舅的愛。在她幼小卻也老成的的心靈里,她彷佛知道,想要得到舅舅的愛,已經不可能了。

    舅舅好像感知這一切似的。既然她不愛他,他打她打得更凶,更不留手了。

    不只一次,他喝醉之後跟她說,等她長到十五歲,他要把她賣掉,當個歌女或者舞娘,報答他的養育之恩。

    他總是一再提醒她:

    「你欠我太多了!」

    那天晚上,她扒不到錢,回家又挨打。舅舅瘋了似的,抓起皮帶,拚命往她身上抽。她像受驚的可憐小貓,一直竄到牆角去。無處可逃了,她伸手去擋,那一下剛好打在她右手的小指上,她的指骨被他打斷了。

    她痛得抓住受傷的小指掩嘴大哭,哭得全身發抖。他好像被她嚇著了,停下來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縮在那兒喘氣。

    確定她沒有被他打死,他鬆了一口氣,丟下皮帶出去喝酒。  

    他走了,她嗚嗚哀哭著從牆角站起來,蹣跚走到床邊,拿起她那隻毛毛狗,忍受著手指的疼痛,用剪刀把毛毛狗肚子上的fèng線剪開,挖出丁丁很久以前給她的那張紙頭。

    她撥通了電話,一聽到電話那一頭的聲音,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

    18.像愛情的關係每一段扣得很深的關係都是愛情,都有它最像愛情的時候,也都經歷著甜蜜與苦澀,渴望與心碎,熱情與荒涼。

    每一段愛情,卻也有它最不像愛情的時候。那時候,這兩個人像什麼呢?像老朋友?像親人?還是看來像一個錯誤?

    許多年過去了,她心裡依然恨舅舅。她好像不是恨他那樣對待過她,也不是恨他給她過上那種苦日子。她是恨他輕蔑了她的愛,那曾是一個小女孩對這個世界最純真的感情。

    她偶爾還是會想起他。

    他已經不住在天使巷那個蟲窟了。

    她走了,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曾經試圖去找她嗎?找不到的時候,他有沒有片刻的悔疚?

    像他這樣的一個酒鬼,也許幾年前已經醉死在街頭。死的時候,孤伶伶一個人,身上依舊穿著他最寶貝的那些過時西裝與皮鞋,看來有點滑稽,卻也顯得安詳。他終於過完了卑微又寒酸的日子,再也不用抱怨什麼了。上帝已經厭煩了他。  

    此時此刻,她身為白小綠這個人,在寂寞夜街上開著小妖朝牽牛星街駛去。小妖在她急速拐彎的時候顛了一下,然後又回復平靜,乖順地走上一條坡道,在路的盡頭停下。

    她走下車,爬樓梯上樓。

    山魯看到她進屋裡來,偏著頭,嗄嗄叫了幾聲。

    她拉開陽台的玻璃門,抓了一把瓜子餵給牠。

    牠從籠子裡探出頭來啄食。

    她對牠說:

    「每個人都說烏鴉的叫聲很難聽,山魯,你也不例外喔!」

    山魯沒聽懂,又叫了一聲。她啐了牠一口,然後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冰凍的梅子酒。

    她拿著酒,晃出客廳,坐到長木茶几前面的一張靠背椅子裡。

    她放下酒杯,咬著微彎的小指審視擺在茶几上的那盤棋。這根手指被舅舅的皮帶打斷了指骨,癒合之後,第一個指節骨歪了,從此再也把沒法伸直,可也不礙著她做任何事。別人不留心,甚至看不出來。只有她記得這個傷口,老是情不自禁地把小指放到嘴邊齧咬。結果,指甲都陷進肉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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