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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點鐘,刑露從公寓出來,臉上一副慵懶的神情。披垂的長髮,發梢上還盪著水珠。

    徐承勛就站在公寓的台階上。刑露已經三個星期沒見過他了,他消瘦了,憔悴了,臉色白得像紙,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頭髮亂蓬蓬的,鬍子沒刮,身上穿著她織的羊毛衫——這件羊毛衫前天被大雨淋濕過,昨天又被風吹乾了,今天已經變了樣。

    看到他,刑露吃了一驚,問他: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個可憐的男人甚至不敢罵她。他哆嗦著嘴唇,試著問:

    “他是誰?你們……昨天晚上一起嗎?”

    刑露那雙無情的大眼睛看著他,回答:

    “是的!”

    這句話好像有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徐承勛痛苦地問道: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刑露冷冷地說:

    “這你不用知道!”  

    徐承勛紅著眼睛說: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是他不認識的,她變得太厲害了。

    刑露激動地說:

    “你沒做錯!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我二十三歲了,我不想再等!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呀!你以為貧窮是一個光環嗎?你以為藝術是可以當飯吃的嗎?我不想下半輩子跟一個窮畫家一起!有些女人也許會願意,但不是我!你那些畫根本沒有人想買!沒有人買的畫就是垃圾!”

    徐承勛呆住了,他吃驚地望著她,說:

    “我一直以為你欣賞——”

    刑露打斷他的話,冷酷的黑色眸子望著他說:

    “你以為我欣賞你那些畫嗎?有幾張的確是畫得不錯的!但那又有什麼用?你以為現在還是以物易物的社會嗎?你可以一直拿那些畫去換飯吃!換屋住嗎?你這個人根本就不切實際!我跟你不一樣!我已經挨過窮了!我不想再挨窮!”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是這樣!”他說。  

    “我嘗試過的!但我做不到!我不想等到人老珠黃的時候才後悔。你可以一直畫畫,畫到八十歲,但是我不想一直到死都住在那間破房子裡!你到底明不明白?”

    徐承勛震驚地說:

    “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刑露瞪著他說:

    “徐承勛,我本來就是這樣,只是你不了解我!”

    突然間,他臉上的軟弱不見了。她撕碎了他一顆心,把他的自尊踩得稀巴爛,然而,正因為如此,他反而清醒了。

    他那雙憤恨的眼睛看著她,好像正要抬起手狠狠地賞她一記耳光或者撲上去揍她幾拳。

    刑露害怕了,緊緊咬著嘴唇,仰臉瞧著他。

    徐承勛靜靜地說:

    “刑露,你長得很美麗,尤其是你的眼睛,我從沒見過這麼亮這麼深邃的一雙眼睛。但是,你的內心卻那麼暗,那麼淺薄!”他輕蔑地看了她一眼。

    刑露那雙倔強的大眼睛瞪著他,傲慢地說:

    “你儘管侮辱我吧!徐承勛!我們已經完了!”  

    她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頭也沒回,飛快地上了車。

    車子離開了半山,離開了背後那個身影,刑露頭倚在車窗上,大顆淚珠從她的眼裡滾下來。

    她知道回不去了。

    三天之後的一個清晨,一輛計程車把刑露送來石澳道一幢臨海的古老大宅。屋前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身穿灰布長衫,身材瘦削的老婦人。這人頭髮花白,腰背挺得直直的,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種充滿威嚴和傲慢的神情,兩個身穿制服的女僕恭敬地站在她背後。

    看見刑露踏上台階時,老婦人木無表情地對她說:

    “徐夫人在裡面等你。”

    刑露抿著嘴唇點了點頭,隨那老婦人進屋裡去。走在前面的老婦人昂起了頭,腳上那雙平底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不時迴響著輕微的聲音。刑露仰臉看了一眼屋裡的一切。她還是頭一次來這裡,這幢大宅突然使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就像一片葉子掉進深不見底的湖裡。

    老婦人帶她來到書房。門開了,刑露看到一個穿著翠綠色旗袍的窈窕身影背朝著她,站在臨海的一排窗戶前面。

    老婦人對那身影畢恭畢敬,充滿感情的聲音說:  

    “夫人,刑小姐來了。”

    那身影做了個手勢示意老婦人離開。老婦人輕輕退了出去,把門帶上,留下刑露一個人。

    那個身影這時緩緩轉過來,仿佛她剛才正陷入沉思之中。

    徐夫人已經五十開外,不過保養得宜,外表比真實年齡年輕,染過的黑髮在腦後挽成了一個髻,身上的繡花旗袍造工巧究,腳上著一雙到蜜面的半跟鞋,右手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碧綠色的翡翠玉鐲。她有一雙溫柔的黑眼睛,卻配上一個堅毅的下巴和冷靜的神情。這張臉既可以慈愛,也可以冷漠,這一刻的她,臉上的神情正介乎兩者之間。

    徐夫人打量了刑露一下,做了個手勢,說:

    “請坐吧,刑小姐。”

    刑露依然站著,回答說:

    “不用了。”

    徐夫人臉上泛起一絲微笑,說:

    “你做得很好,謝謝你。”

    刑露那雙憔悴的眼睛望著她,遲疑地問道:

    “他現在怎麼了?”  

    徐夫人說:

    “多謝你關心。”

    刑露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與你無關,你不用知道。”

    她又問:

    “那些畫廊商人為什麼都不買他的畫?是因為您嗎?”

    徐夫人只說:

    “錢可以買到很多東西。”

    刑露恍然明白了,徐承勛畫的畫,是永遠不會有一個畫商願意買的。

    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沒有再問下去。

    徐夫人在書桌上拿起一張銀行本票遞給刑露說:

    “這是你的酬勞。”

    刑露沒有伸出手去接。她咬著牙說:

    “我不要了。”

    徐夫人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她望著刑露,靜靜地衡量她,懷疑她,想知道她到底要什麼。

    刑露鼓起勇氣說:

    “我愛上了他。”  

    徐夫人沒說話,這樣的沉默讓刑露看到了一絲希望。她的心怦跳起來,那雙患得患失的大眼睛想從徐夫人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徐夫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著刑露,慢慢地說:

    “但是,你更愛錢!”

    刑露無言以對。

    徐夫人把那張本票遞到她面前,冷冷地說:

    “一千萬可以做很多事情。你檢查一下數目。”

    刑露有點激動地說:

    “你根本不了解你兒子!”

    徐夫人反問:

    “難到你會比我更了解他嗎?”

    刑露說:

    “要是你愛他的話,根本就不會這樣對他!”

    徐夫人淡然說:

    “你也一樣。”

    刑露語塞。

    徐承勛母親說得對,要是她真的像她自己以為的那麼愛徐承勛,她早就應該收手了,為什麼還要做下去呢?為什麼不能向他坦白呢?也許他會相信。他還是可以當個窮畫家,兩個人還是可以過平凡日子的。但是,天知道到底為什麼,她根本沒有想要收手。  

    於是,她接過了徐承勛母親手上那張本票。

    “我希望你會遵守你的諾言,一星期之內離開香港。”徐夫人說。

    【

    幻滅4“刑小姐,你別生氣。事關重大,我們必須確定你是適合的人選。”

    刑露冒火地說:

    “就因為我窮!所以你認為我什麼都肯做?”

    徐夫人冷漠地說:

    “每一樣事情都能買,也能賣。”

    刑露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在侮辱她。她慍聲道:

    “這種事我不會做!”

    “不如我們先來談一下酬勞吧!”徐夫人說,“事成之後,你會得到一千萬。”

    刑露驚呆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徐夫人,壓根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夫人誠懇地說:

    “刑小姐,我會很感激你幫我這個忙。而且,我兒子並不是醜八怪。你不用現在答應,三天之內,我會等你回復。”  

    刑露不禁問:

    “為什麼是我?”

    徐夫人回答說:

    “我可以找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你是我兒子會喜歡的那種女孩子。今天見到你,我更肯定我不會錯。刑小姐,你這麼年輕,一千萬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刑露亦沒有立即答應,離開偵探社之後,她在書店買了一本《徐浙生傳記》。

    那天晚上,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那本書。徐浙生比她想像中還要富有。他生前是世界十大船王之首,穩執世界航運業牛耳,旁及金融、保險、投資和地產。美國總統、英國首相、英國女王、日本天皇都是他的好朋友,他跟美國總統可以直接通電話,也是英國唐寧街十號首相府的常客。妻子顧文芳是他的學妹,夫妻恩愛,兩人育有一子。書里有一張徐承勛小時候與父母的合照。徐夫人沒說謊,徐承勛不僅不是醜八怪,他長得眉清目秀。

    刑露放下書,愈是去想,腦海愈是亂成一團。一千萬……一個女人給她一千萬,要她愛上自己的兒子,然後拋棄他。她不會是做夢吧?

    有了那一千萬,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  

    她想要那筆錢。

    第三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徐夫人。

    “我答應。”她有點緊張地說。

    徐夫人感激地說:

    “謝謝你。林亨是我管家林姨的侄兒,絕對可以信任。他會協助你。你有什麼事,都可以找他幫忙。不過,我要提醒你,如果我兒子從你口中知道這個計劃,到時候,我是不會承認的。”

    刑露忐忑地問:

    “徐夫人,要是他不喜歡我呢?”

    徐夫人簡短地回答:

    “你得設法他喜歡你。”

    事情就這樣展開了。第二天,刑露從林亨那兒得到一份徐承勛的數據,裡面除了有他的相片之外,還詳細列出他各樣好惡,喜歡的畫家、喜歡的音樂、喜歡的書、喜歡的食物,比如說,他最喜歡吃甜品,尤其是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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