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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輪從丹納麗芙到拉歌美拉只花了一個半小時的行程,我們只計劃在這裡停留一天便回丹納麗芙去,所以車子就放在碼頭上,兩手空空的坐船過來了。
寂寥的拉歌美拉碼頭只有我們這條渡船泊著,十幾個跟著旅行團來的遊客,上了大巴士走了,兩輛破舊的吉普車等著出租,一群十多歲的孩子們圍著船看熱鬧。
我們問明了方向,便冒著太陽匆匆的往公共汽車站大步走去。站上的人說,車子只有兩班入山,一班已開出了,另外一班下午開,如果我們要搭,勢必是趕不上船開的時間回來,總之是沒有法子入山了。
這個沿著海港建築的小鎮,可說一無市面,三四條街兩層樓的房子組成了一個落寞的,被稱為城市的小鎮,這兒看不見什麼商店,沒有餐館,沒有超級市場,也沒有欣欣向榮的氣息。才早晨十點多,街上已是空無人跡,偶爾幾輛汽車開過陽光靜靜照耀著的水泥地廣場。碎石滿布的小海灣里,有幾條擱在岸上的破漁船,灰色的牆上被人塗了大大的黑字——我們要電影院,我們是被遺忘了的一群嗎?——看慣了政治性的塗牆口號,突然在這個地方看見年輕人只為了要一座電影院在吶喊,使我心裡無由的有些悲涼。
拉歌美拉在七個島嶼里,的確是被人遺忘了,每年近兩百萬歐洲遊客避冬的樂園,竟沒有伸展到它這兒來,島上過去住著一萬九千多的居民,可是這七八年來,能走的都走了,對岸旅館林立的丹納麗芙吸走了所有想找工作的年輕人,而它,竟是一年比一年衰退下去。
荷西與我在熱熾的街道上走著,三條街很快的走完了,我們看見一家兼賣冷飲的雜貨店,便進去跟老闆說話。老闆說:“山頂上有一個國家旅館,你們可以去參觀。”我們笑了起來,我們不要看旅館。
“還有一個老教堂,就在街上。”老闆幾乎帶著幾分抱歉的神情對我們說。
這個一無所有的市鎮,也許只有宗教是他們真正精神寄託的所在了。
我們找到了教堂,輕輕的推開木門,極暗淡的光線透過彩色玻璃,照耀著一座靜靜的聖堂,幾支白蠟燭點燃在無人的祭壇前。
我們輕輕的坐在長椅上,拿出帶來的三明治,大吃起來。我邊吃東西邊在幽暗的教堂里晃來晃去,石砌的地下,居然發現一個十八世紀時代葬在此地的一個船長太太的墓,這個歐洲女子為什麼會葬在這個無名的小島上?她的一生又是如何度過?而我,一個中國人,為什麼會在那麼多年之後,蹲在她棺木的上面,默想著不識的她?在我的解釋里,這都是緣份,命運的神秘,竟是如此的使我不解而迷惑。
當我在破舊的風琴上,彈起歌曲來時,祭壇後面的小門悄悄的開了,一個中年神父搓著手,帶著笑容走出來。真是奇怪,神父們都有搓手的習慣,連這個島上的神父也不例外。
“歡迎,歡迎,聽見音樂,知道有客人來了。”
我們分別與他握手,他馬上問有什麼可以替我們服務的地方。
“神父,請給一點水喝好嗎?我渴得都想喝聖水了。”我連忙請求他。
喝完了一大瓶水,我們坐下來與神父談話。
“我們是來聽口哨的,沒有車入山,不知怎麼才好。”我又說。
“要聽口哨在山區里還是方便,你們不入山,那麼黃昏時去廣場上找,中年人吹得比青年人好,大家都會吹的。”
我們再三的謝了神父後出來,看見他那渴望與我們交談的神情,又一度使我暗然,神父,在這兒亦是寂寞的。
坐在廣場上拖時間,面對著這個沒有個性,沒有特色的市鎮,我不知不覺的枕在荷西的膝上睡著了。醒來已是四點多鐘,街上人亦多了起來。
我們起身再去附近的街道上走著,無意間看見一家小店內掛著兩個木做的Castanuela,這是西班牙又跳舞時夾在掌心中,用來拍擊出聲音來的一種響板,只是掛著的那一付特別的大,別處都沒見過的,我馬上拉了荷西進店去問價錢,店內一個六十多歲的黑衣老婦人將它拿了出來,說:“五百塊。”我一細看,原來是機器做的,也不怎麼好看,價格未免太高,所以就不想要了,沒想到那個老婦人雙手一舉,兩付板子神奇的滑落在她掌心,她打著節拍,就在櫃檯後面唱著歌跳起舞來。
我連忙阻止她,對她說:“謝謝!我們不買。”這人也不停下來,她就跟著歌調向我唱著:“不要也沒關係啊,我來跳舞給你看啊!”
我一看她不要錢,連忙把櫃檯的板一拉,做手勢叫她出店來跳,這老婦人真是不得了,她馬上一面唱一面跳的出來了,大方的站在店門口單人舞,細聽她唱的歌詞,不是這個人來了,就是那個人也來了,好似是唱一個慶典,每一句都是押韻的,煞是好聽。
等她唱完了,我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再問她:“老太太,你唱的是什麼啊?”
她驕傲的回答:“唱我一個堂兄的葬禮,我自己作的詩,自己編來唱。”
一聽是她自己作的,我更加感興趣,請她再跳下去。“舞不跳了,現在要吟詩給你們聽。”她自說自話的也坐在我們坐的台階上,用她沙啞的聲音,一首一首的詩歌被她半唱半吟的誦了出來。詩都是押韻的,內容很多,有婚嫁,有收成,有死亡,有離別,有爭吵,有談情,還有一首講的是女孩子繡花的事。
我呆呆的聽著,忘了時間忘了空間,不知身在何處,但見老女人口中的故事在眼前一個一個的飄過。她的聲音極為優美蒼涼,加上是吟她自己作的詩,更顯得真情流露,一派民間風味。
等到老女人念完了要回店去,我才醒了過來,趕緊問她:“老太太,你這麼好聽的詩有沒有寫下來?”
她笑著搖搖頭,大聲說:“不會寫字,怎麼抄下來?我都記在自己腦子裡啦!”
我悵然若失地望著她的背影,這個人有一天會死去,而她的詩歌便要失傳了,這是多麼可惜的事。問題是,又有幾個人像我們一樣的重視她的才華呢?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吧。
走回到廣場上,許多年輕人正在互擲白粉,撒得全頭全身都是雪白的,問起他們,才知道這兒的嘉年華會的風俗不是化裝遊行,而是撒白粉,荷西與我是外地來的人,他們很害羞,不敢撒我們。
“荷西,去找人來吹口哨。”我用手肘把荷西頂到人群里去。
“唉——”荷西為難的不肯上前。
“你怕羞我來講。”我大步往孩子們前面走去。“要聽口哨?我們吹不好,叫那邊坐著的老人來吹。”孩子們熱心的圍著我,有一個自動的跑去拉了兩個五十多歲根本不老的人來。
“真對不起,麻煩你們了。”我低聲下氣的道歉,這兩個中年人極為驕傲的笑開了臉,一個走得老遠,做出預備好了的姿勢。
這邊一個馬上問我:“你要我說什麼?”
“說——坐下去——。”我馬上說。
在我身邊的那人兩手握嘴,悠揚的口哨如金絲雀歌唱一樣,傳到廣場對面去,那另一個中年人聽了,笑了,慢慢坐了下去。
“現在,請吹——站起來——。”我又說。
口哨換了調子,那對面的人就站了起來。
“現在請再吹——跳舞——。”
那邊的人聽了這如鳥鳴似的語言,真的做了一個舞蹈的動作。
荷西和我親眼見到這樣的情景真是驚異得不敢相信,我更是樂得幾乎怔了,接著才跺腳大笑了起來。這真是一個夢境,夢裡的人都用鳥聲在說話。我笑的時候,這兩個人又彼此快速的用口哨交談著,最後我對那個身邊的中年人說:“請把他吹到咖啡館去,我們請喝一杯紅灑。”
這邊的人很愉快的吹了我的口訊,奇怪的是,聽得懂口哨的大孩子們也叫了起來。“也請我們,拜託,也請我們。”於是,大家往小冷飲店跑去。
在冷飲店的櫃檯邊,這些人告訴我們:“過去那有誰說話,大家都是老遠吹來吹去的聊天,後來來了外地的警察,他們聽不懂我們在吹什麼,就硬不許我們再吹。”
“你們一定做過取巧的事情,才會不許你們吹了。”我說。他們聽了哈哈大笑,又說:“當然啦,警察到山裡去捉犯人,還在走呢,別人早已空谷傳音去報信了,無論他怎麼趕,犯人總是比他跑得快。”
小咖啡館的老闆又說:“年輕的一代不肯好好學,這唯一的口哨語言,慢慢的在失傳了,相信世界上只有我們這個島,會那麼多複雜一如語言的口哨,可惜——唉!”
可惜的是這個島,不知如何利用自己的寶藏來使它脫離貧窮,光是口哨傳音這一項,就足夠吸引無盡的遊客了,如果他們多做宣傳,前途是極有希望的,起碼年輕人需要的電影院,該是可以在遊客身上賺回來的了。
杏花春雨下江南
不久以前,荷西與我在居住的大加納利島的一個畫廊里,看見過一幅油畫,那幅畫不是什麼名家的作品,風格極像美國摩西婆婆的東西。在那幅畫上,是一座碧綠的山谷,谷里填滿了吃糙的牛羊,農家,羊腸小徑,餵雞的老婆婆,還有無數棵開了白花的大樹,那一片安詳天真的景致,使我盯住畫前久久不忍離去。多年來沒有的行動,恨不能將那幅售價不便宜的大畫買回去,好使我天天面對這樣吸引人的一個世界。為了荷西也有許多想買的東西未買,我不好任性的花錢在一幅畫上,所以每一次上街時,我都跑去看它,看得畫廊的主人要打折賣給我了,可惜的是,我仍不能對荷西說出這樣任性的請求,於是,畫便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