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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走路的沙哈拉威。”我攤了一下手。

    “三毛,我父親上封信還講,就算一個死了埋了四十年的沙哈拉威,都不能相信他,你單身穿過大沙漠,居然——。”荷西很不婉轉的語氣真令人不快。

    “是個好老的,怎麼,你?”我頂回去。

    “老的也不可以!”

    “你可別責備我,過去幾年,多少輛車,停下來載我們兩個長得像強盜一樣的年輕人,那些不認識的人,要不是對人類還有那麼一點點信心,就是瞎了眼,神經病發了。”“那是在歐洲,現在我們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你該分清楚。”

    “我分得很清楚,所以才載人。”

    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會裡,因為太複雜了,我不會覺得其他的人和事跟我有什麼關係,但是在這片狂風終年吹拂著的貧瘠的土地上,不要說是人,能看見一根糙,一滴晨曦下的露水,它們都會觸動我的心靈,怎麼可能在這樣寂寞的天空下見到蹣珊獨行的老人而視若無睹呢!  

    荷西其實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只是他不肯去思想。有了車子,周末出鎮去荒野里東奔西跑自是舒暢多了,那真是全然不同的經歷。但是平日荷西上班去,不守諾言,霸占住一天的車,我去鎮上還是得冒著烈日走長路,兩人常常為了搶車子嘔氣。有時候清晨聽見他偷開車子走了,我穿了睡衣跑出去追,已經來不及了。

    鄰近的孩子們,本來是我的朋友,但是自從他們看見荷西老是在車裡神氣活現的出出進進,倒車,打轉,好似馬戲班裡的小丑似的逗著觀眾時,他們就一窩風的去崇拜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了。

    我一向最不喜歡看馬戲班裡的小丑,因為看了就要難過,這一次也不例外。

    有一天黃昏,明明聽見荷西下班回來煞車的聲音,以為他會進來,沒想到,一會兒,車子又開走了。

    弄到晚上十點多,才髒兮兮的進門了。

    “去了哪裡?菜都涼了。”我沒好氣的瞪著他。“散步!嘿嘿!散個步去了。”接著沒事的吹著口哨去洗澡了。

    我跑出門去看車,里里外外都還是一整塊,打開車門往裡看,一股特別的氣味馬上衝出來,前座的靠墊上顯然滴的是一灘鼻涕,后座上有一塊尿濕了的印子,玻璃窗上滿是小手印,車內到處都是餅乾屑,真是一場浩劫。  

    “荷西,你開兒童樂園了?”我厲聲的在浴室外喊他。“啊!福爾摩斯。”沖水的聲音愉快的傳來。

    “什麼摩斯,你去看看車子。”我大吼。

    荷西把水開得大大的,假裝聽不見我說話。

    “帶了幾個髒小孩去兜風?說!”

    “十一個,嘻嘻!連一些的哈力法也塞進去了。”“我現在去洗車,你吃飯,以後我們一人輪一星期的車用,你要公平。”我捉住了荷西的小辮子,乘機再提出用車的事。“好吧!算你贏了!”

    “是永久的,一言為定哦!”我不放心的再證實一下。

    他伸出濕濕的頭來,對我作了一個兇狠的鬼臉。

    其實硬搶了車子,也不過是早晨在郵局附近打打轉,然後回家來,洗燙,打掃做平常的家務事,等到下午三點多鐘,我換上出門的衣服,拿著一塊濕抹布包住滾燙的駕駛盤,再在座墊上放兩本厚書,這才在熱得令人昏眩的陽光下,開始了我等候了一天的節目。  

    這種娛樂生活的方式,對一個住在城裡的人,也許毫無意義,但是,與其將漫長的午後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裡,我還是情願坐在車裡開過荒野去跑一個來回,這幾乎是沒有選擇的一件事。

    沿著將近一百公里長的狄狹的柏油路,總是錯錯落落的散搭著帳篷,住在那兒的人,如果要去鎮上辦事情,除了跋涉一天的路之外,可以說毫無其他的辦法。在這兒,無窮無盡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這兒,只不過是攔在沙裡面的小石子罷了。

    在下午安靜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里開車,心裡難免有些寂寥的感覺,但是,知道這難以想像的廣大土地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爾看到在天邊的盡頭有一個小黑點在緩緩的移動著,總也不自覺的把飛駛的車子慢了下來,蒼穹下的背影顯得那麼的渺小而單薄,總也忍不下心來,把頭揚得高高的,將車子揚起滿天的塵埃,從一個在艱難舉步的人身邊刷一下開過。為了不驚嚇走路的人,我總是先開過他,才停下車來,再搖下車窗向他招手。

    “上來吧!我載你一程。”

    往往是遲疑羞澀的望著我,也總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麵粉或雜糧。  

    “不要怕,太熱了,上來啊。”

    順便帶上車的人,在下車時,總好似拜著我似的道謝著,直到我的車開走了老遠,還看見那個謙卑的人遠遠的在廣闊的天空下向我揮手,我常常被他們下車時的神色感動著,多麼淳樸的人啊!

    有一次,我開出鎮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見前面一個老人,用布條拉著一隻大山羊,掙扎的在路邊移動著,他的長袍被大風吹得好似一片鼓滿了風的帆一樣使他進退不得。

    我停了車,向他喊著:“沙黑畢(朋友),上來吧!”“我的羊?”他緊緊的捉住他的羊,很難堪的低低的說了一句。

    “羊也上來吧!”

    山羊推塞進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邊,羊頭正好擱在我的頸子邊,這一路,我的脖子被羊緊張的喘氣吹得癢得要命,我加足馬力,快快的把這一對送到他們築在路旁貧苦的帳篷邊去,下車時,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沒有牙齒的口裡,咿咿呀呀的說著感激我的話,總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來,對他說:“不要再謝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頭髮當干糙在啃哪!”  

    “現在羊糞也弄進車裡來了,上次還罵我開兒童樂園,你掃,我不管。”回到家裡,荷西先跑進去了,我捂著嘴笑著跟在他身後,拿了小掃把,把羊糞收拾了倒進花盆裡做肥料,誰說停車載人是沒有好處的。

    有時候荷西上工的時間改了,輪到中午兩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那種情形下,如果我硬要跟著跑這來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點半左右跟著他出門,到了公司,他下車,我再獨自開回來。

    狂風沙的季候下,火熱的正午,滿天的黃塵,嗆得肺里好似填滿了沙土似的痛,能見度低到零,車子像在狂風暴雨的海里亂動著,四周震耳欲聾的飛沙走石像雨似的凶暴的打在車身上。

    在這樣的一個正午,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時,卻在咧咧的黃沙里,看見了一個騎腳踏車的身影,我吃驚的煞住了車,那個騎車的人馬上丟了車子往我跑來。

    “什麼事?”我打開了窗子,捂著眼睛問他。

    “太太,請問有沒有水?”

    我張開了蒙著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見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的盯著我。

    “水?沒有。”  

    我說這話時,那個孩子失望得幾乎要哭出來,把頭扭了開去。

    “快上來吧!”我把車窗很快的搖上。

    “我的腳踏車——”他不肯放棄他的車子。

    “這種氣候,你永遠也騎不到鎮上的。”我順手戴上了防風鏡,開了門跑出去拉他的車子。

    那是一輛舊式的腳踏車,無論如何不能把它裝進我的小車裡去。

    “這是不可能的,你怎麼不帶水,騎了多久了?”我在風裡大聲的對他喊著,口腔里馬上吹進了沙粒。

    “從今天早上騎到現在。”小孩幾乎是嗚咽著說的。“你上車來,先把腳踏車丟在這裡,回去時,再搭鎮上別人的車,到這裡來撿回你的車,怎麼樣?”

    “不能,過一會沙會把它蓋起來,找不到了,我不能丟車子。”他固執的保護著他心愛的破車。

    “好吧!我先走了,這個給你。”我把防風眼鏡順手脫下來交給他,無可奈何的上了車。  

    回到了家裡,我試著做些家事,可是那個小男孩的身影,卻像鬼也似的迷住了我的心。聽著窗外悽厲的風聲,坐了幾分鐘,我發覺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氣憤的打開冰箱,拿了一瓶水,一個麵包,又順手拿了一頂荷西的鴨舌帽,開門跳進車裡,再回頭到那條路上去找那個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傢伙。

    檢查站的哨兵看見我,跑了過來,彎著身子對我說:“三毛,在這種氣候里,你又去散步嗎?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個莫名其妙找麻煩的小鬼。”我一加油門,車子彈進風沙迷霧裡去。

    “荷西,車子你去開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這條路上跑時,已是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熱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麼討厭,事情好多。”

    “人,在哪裡?”荷西好笑的問。

    “每幾天就會碰到,你看不見?”

    “你不理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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