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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個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著水煙,說著優雅流暢的法語和西班牙話,態度自在而又帶著幾分說不出的驕傲。

    應酬我們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來給阿里來做。

    等我看完了這家人美麗的書籍封面之後,我很有禮的問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內房看看財主美麗的太太們。“可以,請你進去,她們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來。”我一個人在後房裡轉來轉去,看見了一間間華麗的臥室,落地的大鏡子,美麗的女人,席夢思大床,還看見了無數平日在沙漠裡少見的夾著金絲銀線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見見這財主四個艷麗而年輕的太太,可惜她們太害羞了,不肯出來會客。

    等我穿好一個女子水紅色的衣服,將臉蒙起來,慢慢走回客廳去時,裡面坐著的男人都跳了起來,以為我變成了第五個太太。

    我覺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適這房間的情調,所以決定不脫掉衣服,只將蒙臉的布拉下來,就這麼等著吃沙漠的大菜。

    過了不一會,燒紅的炭爐子被一個還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進來,這孩子面上帶著十分謙卑的笑容,看上去不會超過八、九歲。

    他小心的將爐子放在牆角,又出去了,再一會,他又捧著一個極大的銀托盤搖搖擺擺的走到我們面前,放在大紅色編織著五彩圖案的地毯上。盤裡有銀的茶壺,銀的糖盒子,碧綠的新鮮薄荷葉,香水,還有一個極小巧的炭爐,上面熱著茶。  

    我讚嘆著,被那清潔華麗的茶具,著迷得神魂顛倒。

    這個孩子,對我們先輕輕的跪了一下,才站起來,拿著銀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個人的頭髮上輕輕的灑香水,這是沙漠裡很隆重的禮節。

    我低著頭讓這孩子灑著香水,直到我的頭髮透濕了,他才罷手。一時里,香氣充滿了這個阿拉伯似的宮殿,氣氛真是感人而莊重。

    這一來,沙哈拉威人強烈的體臭味,完全沒有了。

    再過了一會兒,放著生駱駝肉的大碗,也被這孩子靜靜的捧了進來,炭爐子上架上鐵絲網。我們這一群人都在高聲的說著話,另外兩個西班牙太太正在談她們生孩子時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觀察著這個身子的一舉一動。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時還照管著另一個炭爐上的茶水,茶滾了,他放進薄荷葉,加進硬塊的糖,倒茶葉,他將茶壺舉得比自己的頭還高,茶水斜斜准準的落在小杯子裡,姿勢美妙極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們面前,將茶杯雙手舉起來給我們,那真是美味香濃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這孩子托在一個大盤子裡送過來。

    駝峰原來全是脂肪,駝肝和駝肉倒也勉強可以入口。男客們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將起來,那個小孩子注視著我,我對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時,那兩個土裡土氣的西班牙太太開始沒有分寸的亂叫起來。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來啊!”

    我看見她們那樣沒有教養的樣子,真替她們害羞。

    預備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個人在吃,我想,叫一個小孩子來侍候我們,而我們像廢物一樣的坐食,實在沒有意思,所以我乾脆移到這孩子旁邊去,跟他坐在一起,幫他串肉,自烤自吃。駱駝的味道,多灑一點鹽也就不大覺得了。

    這個孩子,一直低著頭默默的做事,嘴角總是浮著一絲微笑,樣子伶俐極了。

    我問他:“這樣一塊肉,一塊駝峰,再一塊肝,穿在一起,再放鹽,對不對?”

    他低聲說:“哈克!”(對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問他,因為他的確是一個能幹的孩子。我看他高興得臉都紅起來了,想來很少有人使他覺得自己那麼重要過。

    火那邊坐著的一群人,卻很不起勁。阿里請我們吃道地的沙漠菜,這兩個討厭的女客還不斷的輕視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會坐,要討椅子。  

    這些事情,阿里都大聲叱喝著這個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飛奔出去買汽水,買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趕快再來烤肉,忙得滿臉惶惑的樣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這個最小的忙成這副樣子,不太公平吧!”我對阿里大叫過去。阿里吃下一塊肉,用烤肉叉指指那個孩子,說:“他要做的還不止這些呢,今天算他運氣。”

    “他是誰?他為什麼要做那麼多事?”

    荷西馬上將話題扯開去。

    等荷西他們說完了,我又隔著火堅持我的問話。“他是誰?阿里,說嘛!”

    “他不是這家裡的人。”阿里有點窘。

    “他不是家裡的人,為什麼在這裡?他是鄰居的小孩?”“不是。”

    室內靜了下來,大家都不響,我因為那時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都好似很窘,連荷西都不響。“到底是誰嘛?”我也不耐煩了,怎麼那麼拖泥帶水的呢。“三毛,你過來,”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過去。  

    “他,是奴隸。”荷西輕輕的說,生怕那個孩子聽見。我捂住嘴,盯著阿里看,再靜靜的看看那低著頭的孩子,就不再說話了。

    “奴隸怎麼來的?”我冷著臉問阿里。

    “他們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生來就是奴隸。”

    “難道第一個生下來的黑人臉上寫著——我是奴隸?”我望著阿里淡棕色的臉不放過對他的追問。

    “當然不是,是捉來的。沙漠裡看見有黑人住著,就去捉,打昏了,用繩子綁一個月,就不逃了;全家捉來,更不會逃,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就成了財產,現在也可以買賣。”見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馬上說:“我們對待奴隸也沒有不好,像他,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帳篷,他住在鎮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這家主人有幾個奴隸?”

    “有兩百多個,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築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錢,就這麼暴富了。”  

    “奴隸吃什麼?”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機關會給飯吃。”

    “所以,你們用奴隸替你們賺錢,而不養他們。”我斜著眼眇著阿里。

    “喂!我們也弄幾個來養。”一個女客對她先生輕輕的說。

    “你他媽的閉嘴!”我聽見她被先生臭罵了一句。告別這家財主時,我脫下了本地衣服還給他美麗的妻子。大財主送出門來,我謝謝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這種人我不要跟他再見面。

    我們這一群人走了一條街,我才看見,小黑奴追出來,躲在牆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樣溫柔。我丟下了眾人,輕輕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兩百塊錢,將他的手拉過來,塞在他掌心裡,對他說:“謝謝你!”才又轉身走開了。

    我很為自己羞恥。金錢能代表什麼,我向這孩子表達的,就是用錢這一種方式嗎?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這實在是很低級的親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郵局取信,想到奴隸的事,順便就上樓去法院看看秘書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來了,總算還記得我。”

    “秘書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們公然允許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書聽了,唉的嘆了一口長氣,他說:“別談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們都把西班牙人關起來,對付這批暴民,我們安撫還來不及,那裡敢去過問他們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們是幫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隸築路,發主人工錢,這是笑話!”

    “唉,干你什麼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長,馬德里國會,都是那些有勢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們能說什麼。”“堂堂天主教大國,不許離婚,偏偏可以養奴隸,天下奇聞,真是可喜可賀。嗯!我的第二祖國,天哦……”“三毛,不要煩啦!天那麼熱……”

    “好啦!我走啦!再見!”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樓。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門,很有禮貌,輕輕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納悶,哪有這麼文明的人來看我呢!  

    開門一看,一個不認識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門口。

    他穿得很破很爛,幾乎是破布片掛在身上,裹頭巾也沒有,滿頭花白了的頭髮在風裡飄拂著。

    他看見我,馬上很謙卑的彎下了腰,雙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舉止,跟沙哈拉威人的無禮,成了很大的對比。

    “您是?”我等著他說話。

    他不會說話,口內發出沙啞的聲音,比著一個小孩身形的手勢,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領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氣的對他問:“什麼?我不懂,什麼?”

    他看我不懂,馬上掏出了兩百塊錢來,又指指財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樣子。啊!我懂了,原來是那小孩子的爸爸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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