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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下午,我去鎮上買當日的西班牙報紙,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這塊土地怎麼辦,報紙上沒有說什麼,每天都說一樣的話,我悶悶的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見很多棺木放在軍用卡車裡往墳場開去,我吃了一驚,以為邊界跟摩洛哥人已經打了起來。
順著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經過墳場的。沙哈拉威人有兩大片自己的墳場,沙漠軍團的公墓卻是圍著雪白的牆,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鐵門關著,牆內豎著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鋪成的墓。我走過去時,公墓的鐵門已經開了,第一排的石板墳都已挖出來,很多沙漠軍團的士兵正把一個個死去的兄弟搬出來,再放到新的棺木里去。
我看見那個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決定,沙漠軍團是活著活在沙漠,死著埋在沙漠的一個兵種,現在他們都將他們的死人都挖了起來要一同帶走,那麼西班牙終究是要放棄這片土地了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屍體,死了那麼多年,在乾燥的沙地里再挖出來時,卻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個一個如木乃伊般乾癟的屍身。
軍團的人將他們小心的抬出來,在烈日下,輕輕的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釘子,貼上紙條,這才搬上了車。
因為有棺材要搬出來,觀看的人群讓了一條路,我被擠到公墓的裡面去,這時,我才發覺那個沒有名字的軍曹坐在牆的陰影下。
看見死人並沒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釘棺木的聲音十分的刺耳,突然在這當時看見軍曹,使我想起,那個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這墳場附近,這麼多年的一件慘事,難道至今沒有使他的傷痛冷淡下來過?
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開時,這個軍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來,他大步的走過去,跳下洞裡,親手把那具沒有爛掉的屍體像情人一般的抱出來,輕輕的托在手臂里,靜靜的注視著那已經風乾了的臉,他的表情沒有仇恨和憤怒,我看得見的只是一片近乎溫柔的悲愴。
大家等著軍曹把屍身放進棺木里去,他,卻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這個世界似的。
“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殺掉的。”一個士兵輕輕的對另外一個拿著十字鍬的說。
好似有一世紀那麼長,這個軍曹才邁著步子走向棺木,把這死去了十六年的親人,像對待嬰兒似的輕輕放入他永遠要睡的床里去。
這個軍曹從門口經過時,我轉開了視線,不願他覺得我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好事者,他經過圍觀著的沙哈拉威人時,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著小孩子們一逃而散。一排排的棺木被運到機場去,地里的兄弟們先被運走了,只留下整整齊齊的十字架在陽光下發著耀眼的白色。
那一個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點半鐘就出門去,我為著局勢已經十分不好了,所以當天需要車子裝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們說好荷西坐交通車去上班,把車子留下來給我,但是我還是清早就開車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車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為了怕地雷,我一點都不敢抄捷徑,只順著柏油路走,在轉入鎮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針是零了,就想順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還只是六點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會開著,就轉了車身預備回家去。就在那時距我不遠處的街道上,突然發出轟的一聲極沉悶的爆炸的巨響,接著一柱黑煙冒向天空,我當時離得很近,雖然坐在車裡,還是被嚇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把車子往家裡開去,同時我聽見鎮上的救護車正鳴叫著飛也似的奔去。下午荷西回家來問我:“你聽見了爆炸聲嗎?”我點點頭,問著:“傷了人嗎?”
荷西突然說:“那個軍曹死了。”
“沙漠軍團的那個?”我當然知道不會有別人了。“怎麼死的?”
“他早晨開車經過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個盒子,盒子上還插了一面游擊隊的小布旗子,大概軍曹覺得那個盒子不太對,他下了車往那群小孩跑去,想趕開他們,結果,其中的一個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死了幾個沙哈拉威小孩?”
“軍曹的身體搶先撲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們只傷了兩個。”
我茫然的開始做飯給荷西吃,心裡卻不斷的想到早晨的事情,一個被仇恨啃齧了十六年的人,卻在最危急的時候,用自己的生命撲向死亡,去換取了這幾個他一向視做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為什麼?再也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的死去。
第二天,這個軍曹的屍體,被放入棺木中,靜靜的葬在已經挖空了的公墓里,他的兄弟們早已離開了,在別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沒有趕得上他們,卻靜靜的被埋葬在撒哈拉的土地上,這一片他又愛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鄉。
他的墓碑很簡單,我過了很久才走進去看了一眼,上面刻著——“沙巴·桑卻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沙哈拉威的小孩們在廣場上用手拍著垃圾桶,唱著有板有眼的歌,在夕陽下,是那麼的和平,好似不知道戰爭就要來臨了一樣。
搭車客
常常聽到一首歌,名字叫什麼我不清楚,歌詞和曲調我也哼不全,但是它開始的那兩句,什麼——“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想起了愛情就想起了你……”給我的印象卻是鮮明的。
這種直接的聯想是很自然的,水和愛情都是沙漠生活中十分重要的東西,只是不曉得這首歌后段還唱了些什麼事情。我的女友麥鈴在給我寫信時,也說——我常常幻想著,你披了阿拉伯人彩色條紋的大毯子,腳上扎著一串小鈴當,頭上頂著一個大水瓶去井邊汲水,那真是一幅美麗的畫面——。
我的女友是一個極可愛的人,她替我畫出來的“女奴汲水圖”真是風情萬種,浪漫極了。事實上走路去提水是十分辛苦的事,是絕對不舒服的,而且我不會把大水箱壓在我的頭頂上。
我的父親和母親每周來信,也一再的叮嚀我——既然水的價格跟“可樂”是一樣的,想來你一定不甘心喝清水,每日在喝“可樂”,但是水對人體是必需的,你長年累月的喝可樂,就可能“不可樂”了,要切切記住,要喝水,再貴也要喝——。
每一個不在沙漠居住的人,都跟我提到水的問題,卻很少有人問我——在那麼浩瀚無際的沙海里,沒有一條小船,如何乘風破浪的航出鎮外的世界去。
長久被封閉在這隻有一條街的小鎮上,就好似一個斷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條沒有出口的巷子裡一樣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沒有過份的歡樂,也談不上什麼哀愁。沒有變化的生活,就像織布機上的經緯,一匹一匹的歲月都織出來了,而花色卻是一個樣子的單調。
那一天,荷西把船運來的小車開到家門口來時,我幾乎是衝出去跟它見面的。它雖然不是那麼實用昂貴的“藍得羅伯牌”的大型吉普車,也不適合在沙漠裡奔馳,但是,在我們,已經非常滿足了。
我輕輕的摸著它的里里外外,好似得了寶貝似的不知所措的歡喜著,腦子裡突然浮出一片大漠落霞的景色,背後的配樂居然是“BornFree”(“獅子與我”片中那首叫做“生而自由”的好聽的主題曲)。奇怪的是,好似有一陣陣的大風向車子裡刮著,把我的頭髮都吹得跳起舞來。
我一心一意的愛著這個新來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我就拿一塊乾淨的絨布,細心的去擦亮它,不讓它沾上一絲塵土,連輪胎里嵌進的小石子,我都用鋏子把它們挑出來,只怕自己沒有盡心服侍著這個帶給我們極大歡樂的夥伴。
“荷西,今天上班去,它跑得還好嗎?”我擦著車子的大眼睛,問著荷西。
“好極了,叫它東它就不去西,餵它吃糙,它也很客氣,只吃一點點。”
“現在自己有車了,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在公路上搭便車,眼巴巴的吹風淋雨,希望有人停下來載我們的慘樣子嗎?”我問著荷西。
“那是在歐洲,在美國你就不敢。”荷西笑著說。“美國治安不同,而且當時你也不在我身邊。”我再擦著新車溫柔的右眼,跟荷西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
“荷西,什麼時候讓我開車子?”滿懷希望的問他。“你不是試過了?”他奇怪的反問。
“那不算,你坐在我旁邊,總是讓我開得不好,弄得我慌慌張張,越罵開得越糟,你不懂心理學。”我說起這事就開始想發作了。
“我再開一星期,以後上班還是坐交通車去,下午你開車來接,怎麼樣?”
“好!”我高興得跳了起來,恨不得把車子抱個滿懷。
荷西的工地,離家快有來回兩小時的車程,但是那條荒涼的公路是筆直的,可以無情的跑,也可以說完全沒有交通流量。
第一次去接荷西,就遲到了快四十分鐘,他等得已經不耐煩了。
“對不起,來晚了。”我跳下車滿身大汗的用袖子擦著臉。“叫你不要怕,那麼直的路,油門踩到底,不會跟別人撞上的。”
“公路上好多地方被沙埋掉了,我下車去挖出兩條溝來,才沒有陷下去,自然耽擱了,而且那個人又偏偏住得好遠——。”我挪到旁邊的位子去,把車交給荷西開回家。“什麼那個人?”他偏過頭來望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