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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硬要把錢塞還給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勢,說是我送給小孩子的,因為他烤肉給我吃。
他很聰明,馬上懂了,這個奴隸顯然不是先天性的啞巴,因為他口裡會發聲,只是聾了,所以不會說話。
他看看錢,好似那是天大的數目,他想了一會兒,又要交還我,我們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彎下了身,合上手,才對我笑了起來,又謝又謝,才離開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見啞奴的情景。
過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開門目送荷西在滿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總是五點一刻左右。
那天開門,我們發現門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綠的生菜,上面還灑了水。我將這生萊小心的撿起來,等荷西走遠了,才關上門,找出一個大口水瓶來,將這棵菜像花一樣豎起來插著,才放在客廳里,捨不得吃它。
我知道這是誰給的禮物。
我們在這一帶每天借送無數東西給沙哈拉威鄰居,但是來回報我的,卻是一個窮得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的奴隸。
這比聖經故事上那個奉獻兩個小錢的寡婦還要感動著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啞奴的消息,但是他沒有再出現過。過了兩個月左右,我的後鄰要在天台上加蓋一間房子,他們的空心磚都運來堆在我的門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門口被弄得一塌糊塗,我們粉白的牆也被磚塊擦得不成樣子。荷西回家來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發脾氣,傷了鄰居的感情。我只等著他們快快動工,好讓我們再有安寧的日子過。
等了好一陣,沒有動工的跡象,我去曬衣服時,也會到鄰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問他們怎麼還不動工。“快了,我們在租一個奴隸,過幾天價錢講好了,就會來。他主人對這個奴隸,要價好貴,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過了幾天,一流的泥水匠來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個啞奴正蹲著調水泥。
我驚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見我的影子,抬起頭來,看見是我,真誠的笑容,像一朵綻開的花一樣在臉上露出來。
這一次,他才彎下腰來,我馬上伸手過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勢,謝謝他送的生萊。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臉都脹紅了,又打手勢問我:“好吃嗎?”
我用力點點頭,說荷西與我吃掉了。他再度歡喜的笑了,又說:“你們這種人,不吃生菜,牙齦會流血。”我呆了一下,這種常識,一個沙漠的奴隸怎麼可能知道。啞奴說的是簡單明了的手勢,這種萬國語,實在是方便。他又會表達,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啞奴工作了幾天之後,半人高的牆已經砌起來了。
那一陣是火熱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熱的太陽像火山的岩漿一樣的流瀉下來。我在房子裡,將門窗緊閉,再將窗fèng用紙條糊起來,不讓熱浪衝進房間裡,再在室內用水擦蓆子,再將冰塊用毛巾包著放在頭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氣溫,還是令人發狂。
每到這麼瘋狂的酷熱在煎熬我時,我總是躺在糙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著黃昏的來臨,那時候,只有黃昏涼慡的風來了,使我能在門外坐一會,就是我所盼望著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幾日過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啞奴,我居然忘記了他,在這樣酷熱的正午,啞奴在做什麼?
我馬上頂著熱跑上了天台,打開天台的門,一陣熱浪衝過來,我的頭馬上劇烈的痛起來,我快步衝出去找啞奴,空曠的天台上沒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陰影。
啞奴,半靠在牆邊,身上蓋了一塊羊欄上撿來的破糙席,像一個不會掙扎了的老狗一樣,趴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快步過去叫他,推他,陽光像熔化了的鐵一樣燙著我的皮膚,才幾秒鐘,我就旋轉著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啞奴的糙席,用手推他,他可憐的臉,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來,望著我。
我指指我的家,對他說:“下去,快點,我們下去。”
他軟弱的站了起來,蒼白的臉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個熱,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彎下腰,穿過荷西蓋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階來,我關上了天台的門,也快步下來了。
啞奴,站在我廚房外面的天棚下,手裡拿著一個硬得好似石頭似的乾麵包。我認出來,那是沙哈拉威人,去軍營里要來的舊麵包,平日磨碎了給山羊吃的。現在這個租啞奴來做工的鄰居,就給他吃這個東西維持生命。
啞奴很緊張,站在那兒動也不敢動。天棚下仍是很熱,我叫他進客廳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膚色,一定不肯跨進去。
我再打手勢:“你,我,都是一樣的,請進去。”從來沒有人當他是人看待,他怎麼不嚇壞了。
最後我看他拘謹成那個可憐的樣子,就不再勉強他了,將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陰涼處,替他鋪了一塊糙席。冰箱裡我拿出一瓶冰凍的桔子水,一個新鮮的軟麵包,一塊干辱酪,還有早晨荷西來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請他吃。然後我就走掉了,去客廳關上門,免得啞奴不能坦然的吃飯。
到了下午三點半,岩漿仍是從天上倒下來,室內都是滾燙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熱了。
我,擔心啞奴的主人會罵他,才又出來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點點,自己的乾麵包吃下了,其他的東西動都不動。我看他不吃,叉著手靜靜的望著他。
啞奴真懂,他馬上站起來,對我打手勢:“不要生氣,我不吃,我想帶回去給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個小孩子,兩男一女。
我這才明白了,馬上找了一個口袋,把東西都替他裝進去,又切了一大塊辱酪和半隻西瓜,還再放了兩瓶可樂,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給他一點。
他看見我在袋子裡放東西,垂著頭,臉上又羞愧又高興的複雜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將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裡,對他指指太陽,說:“太陽下山了,你再來拿,現在先存在在這裡。”他拚命點頭,又向我彎下了腰,臉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啞奴一定很愛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個快樂的家,不然他不會為了這一點點食物高興。我猶豫了一下,把荷西最愛吃的太妃糖盒子打開,抓了一大把放在給啞奴的食物口袋裡。
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食物,我能給他的實在太貧乏了。
星期天,啞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啞奴第一次看見我的丈夫,他丟下了工作,快步跨過磚塊,口裡呀呀的叫著,還差幾步,他就伸長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來給荷西,而沒有彎下腰去,真是替他高興。在我們面前,他的自卑感一點一點自然的在減少,相對的人與人的情感在他心裡一點一點的建立起來。我笑著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語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來了,啞奴高高興興的跟在後面。荷西一頭的粉,想來他一定在跟啞奴一起做起泥工來了。“三毛,我請啞巴吃飯。”
“荷西,不要叫他啞巴!”
“他聽不見。”
“他眼睛聽得見。”
我拿著鍋鏟,對啞奴用阿拉伯哈薩尼亞語,慢慢的誇大著口形說:“沙——黑——畢。”(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說:“沙——黑——畢。”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將三個人做一個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設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動了我。他很興奮,又有點緊張,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進了客廳,又對我指指他很髒的光腳,我對他搖搖手,說不要緊的,就不去睬他了,讓兩個男人去說話。
過了一會兒,荷西來廚房告訴我:“啞奴懂星象。”“你怎麼知道?”
“他畫的,他看見我們那本畫上的星,他一畫就畫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過一會,我進客廳去放刀叉,看見荷西跟啞奴趴在世界地圖上。
啞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問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惡作劇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樣子,搖手,開始去亞洲地圖那一帶找,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陽穴,做出一個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開心。
啞奴實在是一個聰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飯,啞奴實在吃不下去,我想,他這一生,也許連駱駝山羊肉都吃不到幾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飯酒盥,他又不肯動手,拘謹的樣子又回來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著頭將飯吃掉了。我決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飯,免得他受罪。
消息傳得很快,鄰居小孩看見啞奴在我們家吃飯,馬上去告訴大人,大人再告訴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這些人對啞奴及我們產生的敵意,我們很快的覺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魯佛’!髒人!”(哈魯佛是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