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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還教不教書?
“這是我一直在文章里問學生的啊!”
下輩子呢?
三毛喜歡再做一次荷西的太太。“我這生有過很多的男朋友,可是從來沒有這麼自然過。全使我變成一個最純潔的小孩子。當然來世不會再是今生的荷西、三毛了。可是沒有關係,我們會懂。”
荷西過去後,葉曼女士曾送給三毛一個牌子:“GONERNEVERWINWINNERNEVERGONE”。再沒有多講話。三毛說:“我和葉曼葉老師只做過三次簡短的談話,但她句句真理,我一生受用無窮。有一次,坐在她的辦公室里,我告訴她,我要出家了。她說,出家不是一件虛幻的事。如果有一天,你在佛學裡看到的是紅紅的太陽從海里升起,而不是退隱山林,你才了解什麼是佛學。”
那時候,三毛不懂,可是現在曉得了。一別三年,她現在可以打電話給葉曼了。三毛要說:“謝謝你,葉曼教師,我看見紅紅的太陽了。”
就是這句話。
訪問三毛,就好像讀一本萬壑千峰、一路奇花異樹、令人莫辨虛實的書。她敏感、憂慮、沒有安全感,是個同時喜歡查泰萊夫人和芸娘的一個女人。
她說,她一生不寫愛情故事,只寫自己的故事。然而她的故事,就如同愛情一樣的奇妙。
陳老師(跋)
文/子菁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在台灣做一個中國的孩子,就要在沉重的書包下奮鬥十幾年,做無謂的體力透支。從小,我們就很溫順聽話,大了難道就不了嗎?我們是不會聽話,但是學校定要叫我們剪一個西瓜皮的頭髮,露出耳朵來叫我們聽話。於是我們變成了一個只會聽話的孩子,而沒有了自己。
做了十幾年的學生,到今天總算熬出頭來,在大學的窄門裡占有一席之地,我不敢說做學生不好,至少今天的我,仍受到國家、社會的撫育,坐在台下安心的聽老師上課。
做學生是沒有權利批判教師的,打從做小學生時開口閉口“老師說”開始,老師的形象就是一個權威,小小的個子在他的面前唯唯諾諾的,連大氣都不敢哼一聲,因為老師就代表了尊嚴。但人是會長大的,於是我們學會了用眼睛觀察、用心靈去體會;這個老師是不是一個好老師,他肚子裡到底有沒有墨水,他有沒有愛心,教書對他是興趣、是義務抑或是一個鐵飯碗?
學生不是石頭,而是有血有肉的個體,打了會疼罵了會哭的孩子。
大學生更難教也就是因為我們有了更明顯的自我意志,有了自己的一套價值觀,除非教師的確有教學上的方法和愛心,有實質上的內容讓人心服,否則空有老師之名,站在台上,在學生的眼裡,也不過是個軀殼而已。
三毛第一天來華岡上課,可以用行動這兩個字來形容,因為來一睹其風采的學生,像是一顆顆軟糖裝在大肚小頸的瓶子裡溢了出來,是的。教室太小了些,但這不是準備做演講,而是要上課。
“後面站著的同學,我的一個椅子也可以搬去坐,快要開始了。”她說。“好了,現在請各位把情緒安定下來,文藝課是自由的,各位請隨便坐,不要拘束,肚子餓的可以吃東西,只要不妨礙到上課的專心,心情不要太緊張,這一堂課心情不放鬆是聽不來的……”定了定神,全場鴉雀無聲,沒有人吃東西講話,大家都盯著她打量,只為了看一看她、聽一聽她。
一身素白的過膝長裙,薄施脂粉,媚而不濃,頭上挽了一個髻,清慡怡人,白色的短裙套進咖啡色的平底皮鞋,直挺挺昂昂然地站在台前。
“我叫陳平,今天我們要上的是‘小說研究’課……”從她的眼神、聲音、氣息和手勢里,可以感覺到這堂課將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心理壓力,不用強迫自己呆呆地坐在那兒不住地看表。
等到那一聲下課鐘響時瞄了一下時針,才感到時間竟過得這麼快,好像還沒聽過癮,怎麼就這樣結束了?”意猶未盡的感覺讓我們再做期待——下禮拜再見。這位新老師,全新的形象和態度。
見了一次面,我們之間已不再是作者與讀者間的關係,所以不再稱她三毛,而喚她做“陳老師”。第一個學期飛逝而過,第二個學期就這樣又來了。
師徒間的緣分絕不是偶像式的崇拜,而是一天天被馴養,就像《小王子》書中那隻狐狸與小王子的接觸一般,是漸漸批判與接受,而不是偶然驚鴻一瞥,就馬上在心中把老師用自己的想像塑造出完美來,那種感情是浮動的,不實在。我們不會欺騙自己,更不容易被老師所迷惑的。
多一份了解,也就多一分真實,老師在學生面前是不能做假的,陳老師用真摯的情感來薰陶我們,我們既不是頑石當然亦受所感,因此我們相信學生與老師之間是可以溝通的。
老師有時住在學校的菲華樓宿舍,房門前有個美麗的牌子,上面幾行小字:“我喜歡跟朋友先約定時間再見面。如果您突然好意上山來看我,而我恰好也在家,很可能因為正在工作,而不開門,請您原諒。請不要敲門,除非我們已經約好,謝謝。”
我想或許每一個人跟我當初第一次瞥見這幾行小字的感觸一樣,既震驚而不知所措。中國人的喜悅是有朋友自遠方來,但這麼有原則的拒人於門外也是罕見。
不要不相信你的眼睛,但也不要不相信你的衝動,細細地想一想,如果我們都是閒人,天天待在家裡無所事事,當然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但是今天如果您是三毛或是陳平老師,請您再思,做一個文字工作者,三更半夜爬格子是習慣,做一個老師也不易,起早睡晚改作業是責任。今天三毛已不是往日迦納利群島上三毛,在台灣,有無數的人等著見她,信件、電話和面對面。她有多少時間和體力?她不是神,是人,和你我一樣,我生怕她做了“三毛這筆名下的犧牲者”而逃離中國,再也看不到、聽不到、見不到她的人,聲音、和文章。她會的,因為她很明白生活的意義。門上掛的牌子,已說明了做三毛的不勝負荷。
老師一篇文章里說她自己有時感到是一個小丑,為許多人的欣慰而沿著。要知道小丑在台前笑,在台下是不好笑的。
老師是所有她關心的人,和關心她的人的特別天使,別以為天使是好當的,相對的付出未必會有令人釋然的感覺,只是我們無法拒絕,拒絕她那無盡的鼓勵、愛心與強悍的生命在學生良知背後的催促,直到每一個人的心版上刻進三毛的名字。但是她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和時間,只是為了三毛能帶給人們一些東西,所以付出了無盡的體力心血投入人群。我不敢問她;我們的老師,她快樂嗎?
老師今天站在講台上,開的課是“小說研究”,而我們所得到的又豈只是小說而已,三毛的非小說故事就活生生地映在我們眼前。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往往給我們一個死板的模式,讓我們向里套,合適的衣服穿在合適的人身上是舒服,若是不合適呢?就成了束縛。
今天師道之不存也,久矣!為什麼?因為中國的孩子愈來愈聽話了,不再有任何懷疑,因為多一份存疑就多一份反抗,也多一份苦難,不說話!先是不敢,再是不願,到後來也懶得去說,什麼是麻木不仁,去問一問這一代苦悶的學生。
可是在“小說研究”課里你是看不到沉默的,今天全台灣只有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開了這堂課,研究的是一個啟發創作潛能的課題,探討的是一個又一個人性的問題,所有的小說情節也逃不過描寫人類的問題,讓我們學著如何去觀察,來解釋人之所以存在的價值。
當然,陳老師也分析起、承、轉、合的小說技巧。她能夠將理論的東西,經過完善的表達,使那份藝術的特質,在課上講出來。老師上課不僅是知識經驗方法的傳遞,更是某種觀念的建立,她告訴我們一個小故事,都是書中人生的經驗,我們不是不講理論,只是我們用生活來印證理論,是活活潑潑的課,真是如沐春風。
老師教我們觀察世上的景相,使我們知道不要輕視任何一個生命,包括印在白紙黑字上的“孝敬父母”,尊師重道”都有它行為上的意義,但是知其然,而且又知其所以然的人有多少,知而能行的又有多少?傳道者用照本宣科式的教人已不實用,如果只是如此,那麼識字的人難道自己不會去看書?
上小說課我們談人之生人之死,什麼是人性,好人與壞人是不是絕對的,善與惡是與非真有其不變的真理嗎?我們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那麼什麼才是真理?真理是動的、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
第一堂上課時,老師發覺全班許多同學對《紅樓夢》、《水滸傳》這兩本白話文學如此生疏,沒有說什麼,可是看得出她也有些急了,她在先做了一個問卷調查之後,毅然開了《紅樓夢》。可是說得十分客氣,說只是對同學在這兩本小說上,做一個“引介”的工作。陳老師對於《紅樓夢》,不是索隱派,不是考證派,而是由藝術欣賞與人物刻劃上說出這本書的境界來的。下一學期,她開了《水滸傳》。我們上《紅樓夢》、《水滸傳》不是因為這兩本書只是一個愛情悲劇或是一些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而是看出文學的美、對話的高妙、內心的刻劃、人性的複雜、章回的安排、情節的前後呼應……藝術沒有價錢也沒有是非道德,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是一般人性而不是單純的罪惡。從那一個角度我們做如此的論斷,只是去觀察、去體驗嗎?光是這樣是不夠的,但是我們不能去做每一個別人,我們只有一個自己,所以仍是要去探索,用心去了悟。
講這兩本書,可以看出,老師的課來自她一生對於中國白話文學不舍的熱愛和了解,她的《寶玉與襲人》、《潘金蓮與武松》、《魯達的心境轉變與時令》都是極有特質而極有自我見解的精采課。這兩本書,在她的引介下,薪火傳了下去,我們也狂愛了。她講的何止是語言文字的美,簡直是活活的心理分析,又是藝術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