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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愛的人走了,三毛的文章里沒有哭號。在簽字筆一次次填過刻著字的木槽fèng里——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你的妻子紀念你。三毛也把它最深沉的創痛銘刻在心上。“對於最心愛的人,你永遠不能寫他。因為這是我的寶貝,一個秘密,我不再談了。”
“那一年,我們沒有過完秋天。”寫下了這句話,荷西便也鑽進了三毛今生的記憶里。
而今,夢想了一生的職業——農夫,終於在華岡有了一百畝田。“快樂的。”三毛說。
“我從來沒有展望過將來。而生之迷惑到最近才比較開通。還是有痴迷,譬如在工作和遊戲的時候。但不惑了。”人生在三毛看來,是一條時間的江河。大江東去的時候,兩岸風景如何交替變換,並不在人的掌握里,可是那條江河總會奔流到大海里去的。
“就是今天,讓今天活得平安、快樂、充實,才是最重要的。”
在《明日又天涯》里,三毛寫道:“明日,是一個不能逃避的東西,我沒有退路。”
“再也沒有鬼哭神號的事情了,最壞的已經來過了。再也沒有什麼。……也曾對你說過,暮色來時,我會仔細的鎖好門窗。也不再在白日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因為我很知道,昨日的風情,只會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那麼,我的長裙,便留在箱子裡吧。”
可是,三毛你偶爾也會憶起長裙花枝招展飛揚在風裡的春天吧?
當時縈繞在戀人身邊,你那清脆的笑聲,還記得嗎?至情不死,一剎永恆
三毛記得的。這一生無數的情緣,就是從初戀開始。
“初戀是人生很重要的階段。它使我們知道除了父母之愛,還有男女之愛。我把初戀列為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初戀往往都是失敗,但這是第一道樓梯,非走不可。但意義重大。人的一生可以忘記很多個很多個曾經交往過的朋友,卻忘不了初戀的情人。並不是這個情人是那麼永恆,而是這個裡程碑是這麼重要。”
就三毛來講,初戀的失敗是因為沒有走到一個可以成全的年紀。那時候,兩個年輕人沒有共向生活的條件,如此的無助,前途一片渺茫。能掌握的愛情雖然真,卻往往不能落實。環境使得相愛的兩個人終於屈服了下來。
然後呢,一個女人在一生中,總會碰到一些情緣。“但這種情緣我認為,並不一定要開花結果,但還是有情。情深不深呢?在那一剎那間可能還是很深的,但不是一個永生的情。然後做了一個人的太太,我知道這一生是屬於一個人的了。以前尋尋覓覓,那刻是驀然回首了。”
王國維《人間詞話》里說的人生三個境界,其實也是愛情的三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是初戀。然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雖說情到深處無怨尤,但後面可能沒有結婚做背景。最後,“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就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的了。以前的都不對,所以不成。可是乍然回首,哎呀,就是你嘛,我要嫁給你。就是這樣。我覺得很合自然的。”
結婚,不是為安全感。至少對三毛來說不是這樣的。也不是為有個家,還是為了人,要跟他共同生活。“而且必要有一張紙,上面寫著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大家簽下去。我覺得這個形式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種形式。雖說世上何必拘於形式,況且三毛又是個最不看重形式的人,可是在愛情上,每一個人都有它表達的形式。對我來說,當我把我的名字寫在那張結婚同意書上的時候,是個最慎重的形式了。那不是儀式,而是承諾。”
“結婚很好的,我覺得。嫁對人的話,真是人生最好的一件事。”三毛如是說。
因為荷西了解三毛。了解三毛是他的太太,是一個持家的女人,而且絕對了解三毛的風情。在荷西面前,三毛覺得自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女人,她美麗的風情全然為荷西展露。
而在三毛的眼前,活出來的是荷西是一個完完美美的男人。“我真是喜歡他!”三毛說:“至於我寫出來的東西,我不一定要他了解,因為那不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事情。有一年,我曾停筆了十個月,就因為荷西說我晚上寫作他睡不著。那我就不寫嘛。他還是了解我,了解我很多優點,了解我很多缺點,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在三毛心裡,荷西不止是愛,還包括穿衣、吃飯……各種各種,全部都是。他曾使三毛感覺人生深具意義。可是荷西死了。
三毛還是三毛。
她說:“人世的遭遇往往有因才有果。處理的方式,可以讓遭遇變成悲劇或喜劇。譬如當年我見到心愛丈夫被人從水裡撈出來,我可以哈哈大笑,說你到極樂世界裡去了,我多開心。可是不可能這樣處理。因為我還是有血有肉,當然是另外一種反應。境由心造,我現在更相信命由心造。我可以窮,可以遭受種種挫折,但命運就是拿不走我心裡的快樂。任你把我水裡去,火里來,我還是要說,看你把我怎麼樣!那時,就快樂了。”
一位天主教宗教哲學家,也是存在主義學者馬塞爾說過,親人不死,愛人不滅。三毛已在本身的經驗里得到了這句話的實證。時間在有軀體的生命上固然無法突破這層物理上的限制,但當靈魂脫離了這個物資基礎的時候,三毛深信,一般性的實體,物資基因,也就消失了。而靈魂是永存的。
就在去年,三毛還不能如此平靜地在人前談荷西,可是現在,三年四個月快過去了,她已可以和人講這事還相當的平靜。“這就是時間了,它可以幫人做很多功課,不知不覺中。時間的可貴,不在幫你克服,而是替你化解。很自然的,不刻意的,不強求的。”
可是最可悲哀的,也是時間。它必定要去的。不生便無死,一生即有死。可以說人一出生就被宣判了死刑。但在時間的流程里,一個人成長了。
“我今天有個體驗。把人事關係處得和諧——我不講周全,因為周全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中國,是個很高的藝術。但也無法強求的,無為而治,以心換心。但尋常的人際關係,並不把它看成生死之交。”
中國人喜歡說共生死。三毛也曾想過和一個共生死,“可是那是違反自然的。一個人生是孤單,死也是孤單。一輩子跟定你一個的就是自己,再沒有別人。沒有父母,沒有丈夫,更沒有兒女。《紅樓夢》里說:‘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時間流掉了,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談中。”
對於死,三毛已無盼望,也不懼怕。一個月前,她甚至還有點盼望,可是,現在對她,死就是生,生就是死,見是不見,不見是見。到這個境地,三毛可生可死,無所求了。“可是血肉也愈來愈少,這真糟糕。以前是哭哭笑笑,現在很難哭難笑,很難有什麼委屈、苦痛、悲哀而想哭。有時候難得流下了一滴眼淚,哈哈——我又開心得不得了。”
現在的三毛對錢財沒有觀念,需要的時候,向媽媽伸手拿一點,很像又回到小孩子時候了。寫作也不為別人,絕對為自己的快樂。“我喜歡再做一次小孩子。”
前個月,有一晚全家圍桌吃晚飯的時候,三毛的父親用筷子比了個“人”字,說,人的一生可以做兩次小孩子。一次在小時,順著左邊的那一撇達到頂峰,然後下來,老年,又是小孩子了。
三毛說:“爸爸,不對,不對,人可以做一百次的小孩子。一百零一次就不行了,因為人只有一百歲。”怎麼說呢?“那就要完全看自己怎麼變了。孫悟空有七十二變,而人以一百年來說,可以做一百次小孩子。”
“這句話從那裡來呢?從我弟弟的小孩來。而他才十歲。對啊,人可以有一百個童年,所以我現在又是小孩了。小孩做任何事都很專心,他們是原人,沒有對錯,只有陰陽。我從他們那裡學到了多少從先聖道德書里沒有學到的故事。”其實,童話是寫給大人看的。三毛舉例說:“像白雪公主死了,父母救不了,小矮人救不了,來了一個白馬王子,真好,輕輕一個吻公主就活了。還有人魚公主,人魚沒有靈魂,只能活三百年然後就化成泡沫。可是公主為了愛,不惜將尾巴變化人腳,每跨一步就像走在刀上,因為愛情是疼痛的!”
但人生的苦痛全在於己。因為人生有血有肉,要想無心大不容易。喜怒哀樂也是很合自然的.就像月有陰晴圓缺。“我的人生也不刻意,一切順其自然。說宿命,太悲觀了,說是大自然的定律比較好。老子裡有一句話:‘萬物作焉而不辭’,天地萬物都循著自然運作而不推辭。我是個自然主義者,一切發生的事都是合乎自然的定律的。順其自然,沒有意外。
過去我隨緣,但現在比較入世,喜歡廣結善緣。”三十餘年心路歷程,三毛喜不喜歡做三毛?
“三毛從來沒有做過三毛,你們都被我騙啦。我做我!”她大樂。
“三毛”只是個筆名,可是“我喜歡三毛,喜歡她的真。喜歡,很喜歡。尤其筆下的三毛,覺得她很可貴。如果不喜歡她,我相信我就不會寫她了。可是並不喜歡三毛帶來的一些勞累,也不喜歡被訪問、座談會時的三毛,但,她還是可愛。”
台灣的生活對三毛,又是一份新的歷練。她期望自己在裡面時時保持自己,做一個永遠寵不壞的三毛。至於別人如何看三毛,她喜歡大家“霧裡看花”。文學的美麗在於它的再創造。三毛,也不給她實體。每一個人可因自己的個性而想像三毛的樣子,然後,可以有千千萬萬個不同的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