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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請求你。”

    我看著這位基督徒,這位將青春奉獻給非洲的朋友,不知如何回絕這個要求,心裡不願意,又為著不願意而羞慚。

    生命線存在一天,黑夜就沒有過去,值大夜班的人,就坐在自己面前。我禁不住問自己,這一生,除了兩個向人求命的電話之外,對他人的生命做過什麼,又值過幾秒鐘的班?“好,請您安排,三月還有兩天空。”

    “謝謝你!”郭教授居然說出這樣的字,我心裡很受感動,笑了笑,說不出什麼話來。

    回家的路上,經過重慶南路,一面走一面搶時間買書,提了兩口袋,很重,可是比不得心情的重。

    公開說話,每一次要祈禱上蒼和良知,怕影響了聽的人,怕講不好,怕聽的人誤會其中見仁見智的觀念,可是,不怕自己的誠實。

    我欠過生命線。

    那麼,還吧!

    本來,生日是母親父親和自己的日子,是一個人,來到世間的開始。那一天,有權利不做任何事。吃一碗麵,好好的安心大睡一天。

    既然欠的是生命線,既然左手腕上那fèng了十幾針的疤已經結好,那麼在生日的前一日將欠過的還給這個單位;因為再生的人,不再是行屍走肉。第二日,去員林,悄悄的一個人去過吧!  

    員林,清晨還有演講,不能睡,是鄉親,應該的。然後,青年會和生命線安排了一切。

    你要講什麼題目?長途電話里問著。

    要講什麼題目?講那些原上一枯一榮的糙,講那野火也燒不盡的一枝又一枝小糙,講那沒有人注意卻蔓向天涯的生命,講糙上的露水和朝陽。

    就講它,講它,講它,講那一枝枝看上去沒有花朵的青糙吧!

    火車裡,每一張臉,都有它隱藏的故事,這群一如我一般普通的人,是不是也有隱藏的悲喜?是不是一生里,曾經也有過幾次,在深夜裡有過活不下去的念頭?

    當然,表面上,那看不出來,他們沒有什麼表情,他們甚而專心的在吃一個並不十分可口的便當。這,使我更愛他們。

    下火車的時候,經過同車的人,眼光對上的,就笑一笑。他們常常有一點吃驚,不知道我是不是認錯了人,不太敢也回報一個笑容。

    站在月台上,向那對同坐的夫婦揮著手,看火車遠去,然後拎起小豬,又拿披風將它蓋蓋好,大步往出口走去。收票口的那位先生,我又向他笑,對他說:“謝謝!”

    花開一季,糙存一世,自從做了一枝糙之後,好似心裡非常寧靜,總是忍不住向一切微笑和道謝。  

    “你的媽媽在電話里說,你整天還沒有吃一口東西,來,還有一小時,我們帶你去吃飯。”

    果然,媽媽講了長途電話,猜得不會錯。

    接我的青年會和生命線,給我飯吃。

    “很忙?”雅惠問我。我點點頭:“你們不是更忙,服務人群。”“大家都在做,我們也盡一份心力。”高信義大夫說。

    我們,這兩個字我真愛。我們裡面,是沒有疆域的人類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我們這裡面,也有一個小小的人,頂著我塵世的名字。這個,不太願意,卻是事實。“還有十分鐘。”雅惠說,她是青年會的人。

    “只要五分鐘換衣服,來得及。”

    側門跑進禮堂,小豬里的東西拔出來,全是棉布的,不會太縐,快速的換上衣服,深呼吸一口,向司儀的同工笑著點一下頭,好了,可以開始了。

    你要將真誠和慈愛掛在頸項上,刻在心版上,就能夠得到智慧。

    箴言第四章的句子,我刻了,刻在心上很多年,越刻越深,那拿不去、刮不掉的刻痕,是今日不再打生命線那支電話的人。  

    既然躲不掉這個擔在身上的角色,那麼只有微笑著大步走出去,不能再在這一刻還有掙扎。走出去,給自己看;站在聚光燈下的一枝小糙,也有它的一滴露水。告訴曾經痛哭長夜的自己;站出來的,不是一個被憂傷壓倒的靈魂。

    講演的舞台,是光芒四射的,那裡沒有深淵,那裡沒有接不上的線,那裡沒有呼救的吶喊。在這樣的地方,黑暗退去,正如海潮的來,也必然的走,再也沒有了長夜。

    沒有了雨季,沒有了長夜,也沒有了我,沒有了你,沒有了他。我的名字,什麼時候已經叫我們?

    我們,是火車上那群人;我們,是會場的全體,我們,是全中國、全地球、全宇宙的生命。

    “你要送我什麼東西?”那時,已經講完了。

    我蹲在講台邊,第一排的那個女孩,一拐一拐的向我走來,她的左手彎著,不能動,右手伸向我,遞上來一個小皮套子。

    “一顆印章。”她笑著說。

    “刻什麼字?”我喊過去,雙手伸向她。

    “春風吹又生。我自己刻的——給你。”  

    我緊緊的握住這個印,緊緊的,將它放在胸口,看那個行動不便、只能動一隻手的女孩慢慢走回位子。全場、全場兩三千人,給這個美麗的女孩響徹雲霄的鼓掌。

    在那一剎那,我將這顆章,忍不住放在唇上輕輕快速的親了一下,就如常常親吻的小十字架一樣。這個小印章,一隻手的女孩子一刀一刀刻出來的;還刻了麼多字,居然送給了我。這裡面,又有多少不必再訴的共勉和情意。

    我告訴自己,要當得起,要受得下,要這一句話,也刻進我們的心版上去,永不消失。

    那是站著的第七十五場講話——又一場汗透全身、筋疲力盡的兩小時又十五分種。是平均一天睡眠四小時之後的另一份工作,是因為極度的勞累而常常哭著抗拒的人生角色——但願不要做一個筆名下的犧牲者。

    可是,我欠過生命線,給我還一次吧!

    那是第一次,在人生的戲台上,一個沒有華麗聲光色的舞台,一個只是扮演著一枝小糙的演員,得到了全場起立鼓掌的回報。

    曲終人不散,每一個人都站了起來,每一個人,包括行動困難的、包括扶拐杖的、包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們站著站著,站成了一片無邊無涯的青青糙原,站出了必來的又一個春天。  

    晴空萬里的芳糙地啊!你是如此的美麗,我怎能不愛你?

    也是那一個時刻,又一度看見了再升起的朝陽,在夜間的彰化,那麼溫暖寧靜又安詳的和曦,在瞳中的露水裡,再度光照了我。

    塵歸於塵,土歸於土,我,歸於了我們。

    悲喜交織的裡面,是印章上刻給我的話。好孩子,我不問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就是我。

    感謝同胞,感謝這片土地,感謝父母上蒼。

    感謝慈愛和真誠。

    一生的戰役

    妹妹:

    這是近年來,你寫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寫出了生命的真正意義,不說教,但不知不覺中說了一個大教。謙卑中顯出了無比的意義。我讀後深為感動,深為有這樣一枝小糙而驕傲。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整個宇宙的生命,感覺有了曙光和朝陽。糙,雖燒不盡,但仍應呵護,不要踐踏。父留七二、四、八

    爸爸:

    今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星期五。

    是早晨十一點才起床的。不是星期天,你不在家,對於晚起這件事情,我也比較放心,起碼你看不見,我就安心。凌晨由陽明山回來的時候,媽媽和你已經睡了。雖然住在台灣,雖然也是父女,可是我不是住在宿舍里,就是深夜才回家。你也曉得,我不只是在玩,是又在玩又在工作。白天雜務和上課,深夜批改作文寫稿和看書。我起床時,你往往已去辦公室,你回家來,我又不見了。今天早晨,看見你的留條和聯合報整整齊齊的夾在一起,放在我睡房的門口。  

    我拿起來,自己的文章《朝陽為誰升起》在報上刊出來了。

    你的信,是看完了這篇文字留給我的。

    同住一幢公寓,父女之間的談話,卻要靠留條子來轉達,心裡自然難過。

    翻了一下記事簿,上面必須去做的事情排得滿滿的。今天,又不能在你下班的時候,替你開門,喊一聲爸爸,然後接過你的公事包,替你拿出拖鞋,再泡一杯龍井茶給你。

    所能為一個父親做的事情,好似只有這一些,而我,都沒能做到。

    你留的信,很快的讀了一遍,再慢讀了一遍,眼淚奪眶而出。

    爸爸,那一剎那,心裡只有一個馬上就死掉的念頭,只因為,在這封信里,是你,你對我說——爸爸深以為有這樣一枝小糙而驕傲。

    這一生,你寫了無數的信給我,一如慈愛的媽媽,可是這一封今天的……

    等你這一句話,等了一生一世,只等你——我的父親,親口說出來,肯定了我在這個家庭里一輩子消除不掉的自卑和心虛。

    不能在情緒上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反應,只怕媽媽進來看見,我將整個的臉浸在冷水裡,浸到濕眼睛和自來水分不清了,才開始刷牙。

    媽媽,她是偉大的,這個二十歲就成婚的婦人,為了我們,付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成為丈夫兒女的俘虜。她不要求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缺點、任性、失敗和光榮,她都接受。在她的心愿里,只要兒女健康、快樂、早睡、多吃、婚姻美滿,就是一個母親的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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