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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院中輕輕放慢步子走著,一塊一塊的墓碑都去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有一天,我在一塊白色大理石光潔的墓地上,不是墓穴那種,念到了一個金色刻出來的中國名字——曾君雄之墓。
那片石頭十分清潔、光滑,而且做得體面,我卻突然一下動了憐憫之心,我不知不覺的蹲了下去,心中禁不住一陣默然。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曾先生,你怎麼在這裡,生前必是遠洋漁船跟來的一個同胞吧!你是我的同胞,有我在,就不會成為孤墳。
我拿出化妝紙來,細心的替這位不認識的同胞擦了一擦並沒太多的灰塵的碑石,在他的旁邊坐了下來。
尼哥拉斯仍是對著他的太太靜坐著,頭一直昂著看他太太的名字。
我輕輕走過去蹲在尼哥拉斯的輪子邊,對他說:“剛剛看見一個中國人的墳,可不可以將露斯的花拿一朵分給他呢?”我去拿了一朵玫瑰,尼哥拉斯說:“多拿幾朵好!這位中國人也許沒有親人在這兒!”
我客氣的仍是只拿了一朵,給它放在曾先生的名字旁。我又陪著曾先生坐了一下,心中默默的對他說:“曾先生,我們雖然不認識,可是同樣是一個故鄉來的人,請安息吧。這朵花是送給你的,異鄉寂寞,就算我代表你的親人吧!”“如果來看露斯,必定順便來看望你,做一個朋友吧!”
以後我又去過幾次墓園,在曾先生安睡的地方,輕輕放下一朵花,陪伴他一會兒,才推著尼哥拉斯回去。
達尼埃回來了——尼哥拉斯在瑞士居住的男孩子。而卡蒂也加入了,她是尼哥拉斯再婚的妻子。
我們四個人去墓地便更熱鬧了些。
大家一面換花一邊講話,加里的墳當然也不會忘記。一攤一攤的花在那兒分,達尼埃自自然然的將曾先生的那份給了我。
那一陣曾先生一定快樂,因為總是有人紀念他。
後來我做了兩度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曾先生的確是來謝我,可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來謝我,我歡喜了一大場。
以後我離開了自己的房子,搬到另外一個島上去居住,因為荷西在那邊做工程。
曾先生的墳便沒有再去探望的機會了。
當我寫出這一段小小的故事來時,十分渴望曾君雄在台灣的親屬看到。他們必然因為路途遙遠,不能替他掃墓而心有所失。
不久我又要回到曾先生埋骨的島上居住,聽說曾先生是高雄人,如果他的親屬有什麼東西,想放在他的墳上給他,我是十分願意代著去完成這份願望的。
對於自己的同胞因為居住的地方那麼偏遠,接觸的機會並不多,回想起來只有這一件小小的事情記錄下來,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吧!
後記
上面這篇小文章是朋友,作家小民託付我要寫的,為了趕稿,很快的交卷了。
這件事情,寫完也忘記了,因為文短。
過了很久很久,快一年多了,我有事去《聯合報》,在副刊室內碰到編輯曼倫,她說有人托她找一篇三毛去年在報上發表的短文。
曼倫翻遍了資料,找不到刊過這篇文章的事實。其實,它當時發表在《中華日報》上,並不在《聯合報》。“有人打電話來報社,說三毛寫過一個在西班牙姓曾的中國人的事情,名字是他失蹤了多年的兄弟,聽說在西班牙失蹤的,你有沒有這個記憶?”曼倫問我。
我很快的將在西班牙認識的中國人都想了一遍,裡面的確沒有一個姓曾的。
我告訴曼倫,大概弄錯了,沒有姓曾的朋友,也沒聽說有什麼在西班牙失蹤的中國人。
沒有想起這篇文章,他們在找的是一個失蹤的兄弟,我完全沒有聯想。
過了不久,收到一封寄去報社轉來的信,拆開來一看,裡面赫然寫著曾君雄的名字,當我看見這個全名出現了時,尖叫了起來:“他家屬找的原來是這個人——他早死了呀!一九七二年還是七一年就死了呀!”
那封家屬的信,是一九八○年的五月收到的。
高雄來的信,曾先生的兄長和弟弟,要答謝我,要我去高雄講演時見見面,要請我吃飯,因為我上了他們兄弟在海外的孤墳。
面對這樣的一封信,我的心緒非常傷感,是不是我上面的文章,給他家人報了這個死亡的消息?是事實,可是他們心碎了。
見了面,我能說什麼?那頓飯,曾家人誠心要講的,又如何吃得下去?
結果,我沒有再跟他們連絡。
去年夏天,一九八二年,我又回到迦納利群島去。一個酷熱的中午,我開車去了聖拉撒路公墓,在曾君雄先生的墳上,再放了一朵花,替他的大理石墓碑擦了一下。
今年,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又要重返那個島嶼,請曾君雄先生在高雄的家屬一定放心,我去了,必然會代替曾家,去看望他。
人死不能復生,曾先生的家人,我們只有期望來世和親人的重聚。那個墓,如果您們想以中國民間的習俗,叫我燒些紙錢,我可以由台灣帶去,好使活著的人心安。
因為讀者來信太多,曾家高雄的地址已找不到了,請看見這篇後記的南部朋友代為留意,如果有認識曾家的人,請寫信到皇冠出版社來與我連絡。謝謝!
上墳的事,不必再掛心了,我一定會去的。
看這個人
他要的不是掌聲,他要的不是個人的英雄崇拜,他不要你看熱鬧。
請你看他,用你全部的心懷意念看看這個高貴的人,看出這一個靈魂的寂寞吧!
你當然看到了他,因為這一場演講會你去了。
請問你用什麼看他?用眼睛,還是用心靈?
演講會散了,鬧哄哄的人群擠在走廊上,氣氛相當熱烈,好似上一分鐘才從一場宴會裡散出來。
一張又一張臉上,我找到的不是沉思,我聽到看到的只是寒暄和吵鬧。
那麼多張臉啊,為什麼沒有一絲索忍尼辛的光影?而你正從他的講話里出來。
你為什麼來?他又為什麼講?場外那麼多哀哀求票的人,你為什麼不乾脆將票給了他們?
是那一位過來問我:“三毛,你聽演講為什麼淚濕?”
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你根本在場,看見了這樣的一個人,聽了他的講話,想到他的一生,卻問我為什麼墮淚,那麼你跟我,說的不是同樣的語言。
我流淚,因為我寂寞,你能懂嗎?孤臣孽子的寂寞,無關風月,一樣刻骨。
你又說:“你是情感豐富的人,當然是如此反應的。”
那麼我跟你說,你冷血,這兒一半聽講的人都冷血,全台灣一半的人冷血、自私、懦弱、短視……你無感,因為你沒有愛,沒有心,沒有熱血,也沒有靈魂。
是的,我們是一個自由的世界,我們自由得慢慢爛掉,爛在聲色犬馬的追逐里,死在浮華生活的彩色泡沫中而洋洋自得。這便是你對自由的了解和享受,是不是?
你是不是將索忍尼辛的來,又當作一場空泛的高調,你聽見自由的呼喚,聽見一個真誠而熱烈的靈魂喊出了你常常聽的東西,也喊出了大陸同胞的聲音,你便機械的鼓掌,就如你一生拍了無數次想也當然的手一樣。
你只是拍手而已,你的眼底,沒有東西。
我們僵掉了,我們早已僵化了,我們有的只是形式和口號,我們不懂得深思,因為那太累了。
你不要喊口號吧,口號是沒有用的,如果你不調整自己的生活,不改變自己的理念,不珍惜你已有的自由,不為你安身的社會擔負起當有的一份使命,那麼你便閉嘴好了。有的時候,我們將物質的享受和自由的追尋混為一談,我們反對極權便加強渲染那個不自由世界裡物質的缺乏。卻不知道,有許多人,為著一個光明而正確的理想,可以將生命也拋棄。物質的苦難和自由的喪失事實上是兩回事,後者的被侵犯才是極可怕可悲的事情。
我並不是在跟你講國家民族,我只跟你講你自己,我們既然將自由當作比生命還要可貴的珍寶,那麼請你不要姑息,不要愚昧,愛護這個寶貝,維護它,警惕自己,這樣的東西,你不當心,別人便要將它毀滅了。
請你看這個人,看進這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睛,看出他心裡的渴望,看清楚他個人血淚的遭遇,看明白他的語重心長,也看見他心底那一股如同狂流般的焦慮和得不到自由世界回鄉的寂寞。
聽了索忍尼辛的話,但願你心裡有一點被刺痛的感覺,他如此的看重每一個珍愛自由的靈魂,我們不當輕視自己,更不能將這份衛護自由的使命交在他人的手裡,而忘了自己也是一份力量。
我所知所愛的馬奎斯
馬奎斯是近年來世界性受歡迎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只在西班牙語地區得到普遍的歡迎,同時在世界各地只要對近代文學略有涉獵的人都不應該不知道他。很可惜的是在中國,他的名字還不能被一般的讀者所熟悉。
我大概是九年以前開始看這位先生的作品。第一本看的是《沒有人寫信給上校》,第二本是《大媽媽的葬禮》。他的書在任何一個機場都可以買到,所以說他是一個受普遍群眾所喜愛的作家。直到五年前我看到《一百年的孤寂》,我的看法是除了中國《紅樓夢》之外,在西方作品裡,它是這百年來最有趣的一本書。它可以讓每個人閱讀、了解和欣賞,念他這本書,如入幻境,痴迷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