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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黃昏,也是秋天,晚風裡,送來花香,有一點點涼,就是季節交替時候那種空氣里轉變的震動,我最喜歡的那絲悵然——很清慡的悵然,不濃的,就似那若有若無的香味。
過去,不再說了。
又來了,這次是小杯子,淡淡的味道,透明的綠。我喝了三次,因為你們泡了三次。
陳姐姐,你猜當時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沙漠阿拉伯人形容他們也必喝三道的茶。
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
面對著你和平先生,我喝的是第三道茶。這個“淡如微風”,是你當年的堅持,給我的體驗。
我看了你一眼,又對你笑了一笑。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不能言謝,我只有笑看著你,不能說,放在生命中了。耶誕節,平先生和你,給了我一匹馬,有斑點的一匹馬,在一個陶盒子上。盒子裡,一包不謝的五彩花。一張卡片,你編的話,給了我。
你知道,我愛馬,愛花,愛粗陶,愛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愛的東西。
有生命嗎?我有嗎?要問你了,你說?
我很少看電視的,或者根本不看,報上說,你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夢。我守住了父母的電視,要看你的天空和夢是什麼顏色。
你看過我的一次又一次顏色,而我,看過的你,只是一件淡色的衣服。而你又不太給人看。
我是為了看你,而盯在電視機前的,可是你騙了我,你不給人多看你。你給我看見的天空,很累,很緊湊,很忙碌,很多不同的明星和歌,很多別人的天空——你寫的。
而你呢?在這些的背後,為什麼沒有一個你坐在平先生旁邊閒閒的釣魚或曬太陽的鏡頭?
我看過你包紗布寫字的中指,寫到不能的時候,不得不包的紗布。
孩子,這還不夠嗎?你不但不肯去釣魚,你再拿自己去拚了電影,你拚了一部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燈閃在深夜東區的台北高牆上時,瓊瑤成功背後那萬丈光芒也擋不住的寂寞。誰又看見了?戲院門口的售票口在平地,哪兒是你。
大樓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燈,也是你。那兒太高,沒有人觸得到,雖然它夜夜亮著,可是那兒只有你一個人——嫦娥應悔偷靈藥,高處不勝寒。
好孩子,你自己說的,你說的,可不是我——不要再做神仙了。
我知道你,你不是一個物資的追求者。我甚而笑過你,好笨的小孩子,玩了半生那麼累的遊戲,付出了半生的辛勞,居然不會去用自己理所當然賺來的錢過好日子。
除了住,你連放鬆一下都不會,度假也是迫了才肯去幾天,什麼都放不下。
這麼累的遊戲,你執著了那麼多年,你幾次告訴過我:“我不能停筆,靈魂裡面有東西不給我自由,不能停,不會從這個寫作的狂熱里釋放出來,三毛,不要再叫我去釣魚了,我不能——”
常常,為了那個固執的突破,你情緒低落到不能見人。為了那個對我來說,過份複雜的電影圈,你在裡面撐了又撐,苦了又苦,這一切,回報你的又值得多少?
個性那麼強又同時非常脆弱的女人——陳姐姐,恕我叫了你——孩子。
寫,在你是不可能停的,拍,誰勸得了你?
看你拿命去拚,等你終有累透了的一天,等你有一天早晨醒來,心裡再沒有上片、劇本、合同、演員、票房、出書……等了你七年,好孩子,你自己說,終於看見了《昨夜之燈》。那一切,都在一個決心裡,割捨了。
今夜的那盞燈火,不再是昨夜那一盞了,你的承諾,也是不能賴的。這一場仗,打得漂亮,打得好,打得成功。那個年輕時寫《窗外》、《煙雨濛濛》的女孩,你的人生,已經紅遍了半邊天,要給自己一個肯定,今天的你,是你不斷的努力和堅持打出來的成功,這裡面,沒有僥倖。放個長假好不好?你該得的獎品。
休息去吧!你的伴侶,一生的伴侶,到底是什麼,你難道還不知道?
你一生選擇的伴侶,你永恆的愛情,在前半生里,交給了一盞又一盞長夜下的孤燈,交給了那一次又一次纏紗布的手指。
孩子,你嫁給了一盞無人的燈,想過了沒有?
你的笑和淚,付給了筆下的人,那盞燈照亮了他們,而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日子呢?
不要不肯走出可園,那個鎖住了自己的地方,改變生活的方式,呼吸一些清晨的空氣,再看看這個世界,接觸一些以前不會接觸的人群——不要掉進自己的陷阱里去。
在一個男人永生對你付出的愛情里,你仍是有自由可言的。跟他一起自由,而不是讓他保護你而迷路。
不拍電影了,真好,戲終於落幕了,那是指電影。
現在你自己的戲,再沒有了太多的枷,你來演一次自己的主角好不好?不要別的人占去你大半的生命,不要他們演,你來,你演,做你自己,好孩子,這個決心,可是你說的,我只不過是在替你鼓掌而已。
你是自由的,你有權利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路,他人喜不喜歡你走出來的路,不是你的事情,因為畢竟你沒有強迫任何人。別說強迫了,你根本連人都不肯見。
最喜歡你的一點,是你從不在朋友歡喜的時候,錦上添花,那個,你不太看得見。
這一生,我們也不常見面,也不通信,更不打電話,可是,在我掉到深淵裡的那一剎那,你沒有忘記我,你不拉我,你逼我,不講理的逼我,逼出了我再次的生命。是你,陳姐姐,那個不甘心的承諾,給了我再來的生命。
我不謝你,你知道,這種事情,用這個字,就不夠了。昨夜之燈,任憑它如何的閃亮,都不要回頭了,你,我,都不回頭了。
我們不嫁給燈,我們嫁給生命,而這個生命,不是只有一個面相,這條路,不是只有一個選擇。
戲,這麼演,叫做戲,那麼演,也叫做戲,這一場下了,那一場上來,看戲的,是自己,上台的,也是自己。陳姐姐,你鼓勵過我,我現在可不可以握住你的手,告訴你,我們仍然不常見面,不常來往,可是當我們又見的時候我也要送你一匹馬——我畫的,畫一個瓊瑤騎在一匹奔馳的馬上,它跑得又快又有耐性,跑得你的什麼巨星影業公司都遠成了一個個斑點,跑到你的頭髮在風裡面飛起來,這匹馬上的女人,沒有帶什麼行李,馬上的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恤衫,上面有一顆紅色的心,裡面沒有你書里一切人物的名字,那兒只寫著兩個字——費禮,就是你的丈夫的筆名。
跑進費禮和你的穹蒼下去吧!
其實,已經送了你一匹馬。現在。
祝你旅途愉快!
衣帶漸寬終不悔
文/陳怡真
舊約創世紀第十九章說,耶和華要毀滅所多瑪和蛾摩拉兩城,囑二天使引領城中唯一的義人羅得和他的妻子、兩個女兒出城。在城外,天使對羅得說:“逃命吧,不可回頭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路,免得你被剿滅。”結果耶和華在毀城的時候,羅得走在後頭的妻子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竟變成了一根鹽柱。
我活在今天
三毛說:“過去不能回頭,回頭就會變成鹽柱了,所以不回頭,不回頭。”
把長發略略剪短了一些的三毛,盤膝坐在地上,對我搖搖頭,堅持不肯再談過去的三毛。
“把回憶留給老年吧。我現在喜歡講教學。”她眼睛亮了,聲調愉悅昂揚了起來:“不要以為那很道學,實在很有趣。非常著迷。”
就在去年夏天,流浪的三毛從中南美洲游罷歸來,從文化大學創辦人張其昀先生的手中接過了一紙聘書。九月份,她站在華岡的講台上,面對著台下兩百位學弟、學妹,開始了她人生一堂非常重要的課程。
四個月下來,自稱“只有五分鐘熱度,最多不超過十五天”的三毛,是深深陷在其中了。四個月不厭,大概就不會厭了。
“教學還是很累的。兩天的課,五天的改,改到後來就開始急了。因為又要開始準備下堂課了。差不多四小時的課,總要看十五本書,不能說是消遣了,起碼要去找,但也不一定用。也許那堂課已經準備了很多東西,可是當時和學生的默契不是那樣,可能我白讀了七天書就丟掉了。不過還是有收穫。”
她教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小說研究”和“散文習作”兩門課。正式的學生是一百五十三個,但加上旁聽的就超過兩百人了。旁聽的作業她也改,而且一字一句,仔仔細細地改。無怪三毛要喊累。
“其實,我是個喜歡導師制的教師。我喜歡帶五個到十五個學生一年,並不喜歡帶兩百個學生一年。這個理想,台灣可能沒有一個大學辦得到。盡心盡意的把那五個到十五個學生帶好,像自己的小孩一樣,可以做得更周全。可是現在學生很多,旁聽的也多,我很難一個一個去了解他們的個性。一個老師可以給學生很多知識,但不了解他的話,就很難給他一個指引的方向了。所以我現在講的總是往一個大方向去講,不能往小方向鑽。如果我只有五個學生,就可以每個人給不同的路去走,但兩百個人,就只能給他們一條路了。選擇或不選擇,是他們的事。那時候就很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