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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了一輩子,小學作文寫到現在,三四百萬字撕掉,發表的不過九十萬字,而且不成氣候。這都不管,我已盡力了,女兒沒有任性,的確釘在桌子面前很多很多時間,將青春的顏色,交給了一塊又一塊白格子。我沒有花衣服,都是格子,紙的。

    爸爸,這份勞力,是要得著一份在家庭里一生得不著的光榮,是心理的不平衡和自卑,是因為要對背了一生的——令父母失望、罪人、不孝、叛逆……這些自我羞辱心態所做的報復和反抗。

    當年沒有去混太妹,做落翅仔,進少年監獄,只因為膽子小,只會一個人深夜裡拚命爬格子——那道永遠沒有盡頭的天梯,想像中,睡夢裡,上面站著全家人,冷眼看著我爬,而你們彼此在說說笑笑。

    這封信,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給我文章的評語,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興趣。

    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協,不肯認輸,艱苦的打了又打,卻在完全沒有一點防備的心理下,戰役消失了,不見了。一切煙消雲散——和平了。那個戰場上,留下的是一些微微生鏽的刀槍,我的假想敵呢?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爸爸,你認同了女兒,我卻百感交織,不知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很想大哭一場。  

    這種想死的念頭,是父女境界的一種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暝目的悲喜。爸爸,你終於說了,說:女兒也可以成為你的驕傲。

    當然,我也不會真的去死,可是我想跟你說:爸爸,這只不過是一篇,一篇合了你心意的文章而已。以後再寫,合不合你的意,你還是可以迴轉;我不會迎合你,只為了你我的和平,再去寫同樣的文章。這就是我,你自己明白了,正如你明白自己一色一樣。

    女兒給你留的條子

    註:本當稱“你”為“您”,因為“天地君親師”,尊稱是該有的,可是一向喚爸爸是“你”,就這樣寫了。

    送你一匹馬

    陳姐姐,“皇冠”里兩個陳姐姐,一個你,一個我——那些親如家人的皇冠工作人員這麼叫我們的。

    始終不肯稱你的筆名,只因在許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這麼叫你,我也就跟著一樣說。一直到現在,偶爾一次叫了你瓊瑤,而且只是在平先生面前,自己就紅了臉。

    很多年過去了,有人問起我們是怎麼認識的,我總說是兩家人早就認識的。這事說來話長,關係到我最愛的小弟弟大學時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開了一個結——替我的弟弟。  

    為著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裡默默的感激著你們,這也是我常常說起的一句話——瓊瑤為了我的家人,出過大力,我不會忘記她。

    你知道,你剛出書的時候,我休學在家,那個《煙雨濛濛》正在報上連載。你知道當年的我,是怎麼在等每天的你?每天清晨六點半,坐在小院的台階上,等著那份報紙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一天幾百字,一日就沒法開始。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們會有緣做了朋友。當年的小弟,還是一個小學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與你,更是遙遠了。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觸時,我已結婚了,出了自己的書,也做了陳姐姐。你寄來了一本《秋歌》,書上寫了一句話鼓勵我,下面是你的簽名。

    小弟的事情,我的母親好似去看過你,而我們,沒有在台灣見過面。

    這一生,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你將自己關得嚴,被平先生愛護得周密。我,不常在台灣,很少寫作,一旦回來,我們通通電話,不多,怕打擾了你。

    第一次見到你,已是該應見面之後很久了。回國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廳擠,萬一你來了,我會緊張,覺得沒有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廳環境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  

    於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見面,我記得,我一直在你家裡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卻說不出什麼話來。身上一件灰藍的長衣,很舊了,因為沙漠的陽光烈,新衣洗曬了幾次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實那件是我結婚時的新娘衣。我穿去見你,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滿是大書架的房間裡,我只覺得自己又舊又軟,正如同那件衣服。

    那次,你對我說了什麼,我全不知道,只記得臨走的時候,你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台灣。

    我被你嚇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語,你的大書架,你看我的眼神,你關心的問話,你親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滿茶杯……

    陳姐姐,我們那一次見面,雙方很遙遠,因為我認識的你,仍是書上的,而我,又變成了十幾歲時那個清晨台階上托著下巴苦等你來的少女,不知對你怎麼反應。距離,是小時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變,不能適應。而且完全弱到手足無措。

    你,初見面的你,就有這種兵氣。是我硬冤枉給你的,只為了自己心態上的不能平衡。

    好幾年過去了,在那個天涯地角的荒島上,一張藍色的急電,交在我的手裡,上面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們也痛,為你流淚,回來吧,台灣等你,我們愛你。是的,回來了,機場見了人,閃光燈不停的閃,我喊著:“好啦!好啦!不拍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然後,用夾克蓋住了臉,大哭起來。  

    來接的人,緊緊抱住我,沒有一句話說。只見文亞的淚,斷了線的在一旁狂落。

    你的電話來,我不肯接,你要來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談——不能給你徹夜的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憶起來的那段心情。很長很長的度日如年啊,無語問蒼天的那千萬個過不下去的年,怎麼會還沒有到喪夫的百日?

    你說:“Echo,這不是禮不禮貌的時間,你來我家,這裡沒有人,你來哭,你來講,你來鬧,隨便你幾點才走,都是自由。你來,我要跟你講話。”

    那個秋殘初冬的夜間,我抱著一大束血也似鮮紅的蒼蘭,站在你家的門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種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將那束紅花,帶去給你。

    對不起,陳姐姐,重孝的人,不該上門。你開了門,我一句不說,抱歉的心情,用花的顏色交在你的手裡,火也似的,紅黑兩色,都是濃的。

    我們對笑了一下,沒有語言,那一次,我沒有躲開你的眼光和注視,你,不再遙遠了。

    我縮在你的沙發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來了,看見茶,我的一隻手蒙上了眼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濕了又干,幹了又濕。  

    今昔是什麼?今昔在你面前的人,喝著同樣的茶,為什麼茶是永遠的,而人,不同了?

    你記得你是幾點鐘放了我的,陳姐姐?

    你纏了我七個小時,逼了我整整七個小時,我不講,不點頭,你不放我回家。

    如果,陳姐姐,你懂得愛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見我在泣血,就要問你——我也會向你叫起來了。我問你,當時的那一個夜晚,你為什麼堅持將自己累死,也要救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纏死,也要告訴一個沒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還有盼望?

    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後,不可能吃飯菜,只能因為母親的哀求,喝下不情願的流汁。那時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後,體力崩潰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我覺得你太殘忍,迫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

    不是真的答應你什麼,因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台之後,我心裡的安排。

    你逼我對你講:“我答應你,瓊瑤,我不自殺。”我點了點頭,因為這個以後還可以賴,因為我沒有說,我只是謊你,好給我回去。  

    你不放過我,你自己也快累瘋了,卻一定要我親口講出來。

    我講了——講了就是一個承諾,很生氣,講完又痛哭起來——恨你。因為我一生重承諾,很重承諾,不肯輕諾,一旦諾了便不能再改了。

    你讓我走了,臨到門口,又來逼,說:“你對我講什麼用,回去第一件事,是當你母親替你開門的時候,親口對她說:“媽媽,你放心,我不自殺,這是我的承諾。”

    陳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來電話,問我說了沒有。我告訴你,我說了說了說了,……講講又痛哭出來。你,知我也深,就掛不了電話。你知道,你的工作,做完了。在我們家四個孩子裡,陳姐姐,你幫了兩個——小弟,我。相隔了九年。

    三年前,我在一個深夜裡坐著,燈火全熄,對著大海的明月,聽海潮怒吼,守著一幢大空房子,滿牆不語的照片。那個夜晚,我心裡在喊你,在怨你,在恨你——陳姐姐,為著七個月前台灣的一句承諾;你逼出來的,而今,守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第二天,我寫了一封信給你,說了幾句話——陳姐姐,你要對我的生命負責,承諾不能反悔,你來擔當我吧!當然,那封信沒有寄,撕了。

    再見你,去年了。你搬家了,我站在你的院子裡,你開了房子的門,我們笑著奔向彼此,拉住你的手,雙手拉住你,高聲喊著:“陳姐姐!”然後又沒有了語言,只是笑。

    我們站在院子裡看花,看平先生寶貝的沙漠玫瑰,看楓樹,看糙坪和水池。你穿著一件淡色的衣服,髮型換了,臉上容光煥發。我,一件彩衣,四處張望,什麼都看見了,不再是那個只見一片黑色的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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