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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顧福生的時候,我說了又說,講了又講,問了又問,完全換了一個人。

    老師靠在椅子上微笑望著我,眼裡露出了欣喜。他不說一句話,可是我是懂的,雖然年少,我是懂了,生命的共鳴、溝通,不是只有他的畫,更是他借給我的書。

    “今天畫畫嗎?”他笑問著我。

    “好呀!你看我買的水彩,一大堆哦!”我說。對著一叢劍蘭和幾隻水果,刷刷下筆亂畫,自信心來了,畫糟了也不在意,顏色大膽的上,背景是五彩的。

    活潑了的心、突然煥發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釋放,都在那一霎間有了曙光。

    那是我進入顧福生畫室的第三個月。

    每堂下課,我帶回去的功課是他的書。

    在家裡,我仍是不出門的,可是對父母和姊弟和善多了。“老師——”有一日我在畫一隻水瓶,順口喊了一句,自自然然的:“……我寫文章你看好不好?”

    “再好不過了。”他說。  

    我回去就真的寫了,認認真真的寫了謄了。

    再去畫室,交給他的是一份稿件。

    我跟著老師六個月了。

    交稿之後的上課日,那份畏縮又回來了,永遠去不掉的自卑,在初初探出觸角的時候,便打敗了沒有信心的自己。

    老師沒有談起我的稿子,他不說,我不問,畫完畫,對他倦倦的笑一笑,低頭走了。

    下一周,我沒有請假也沒有去。

    再去畫室時,只說病了,低頭去調畫架。

    “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兒,《現代文學》月刊,同意嗎?”

    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如同雷電一般擊在我的身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看著顧福生,一直看著他,說不出一個字,只是突然想哭出來。

    “沒有騙我?”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了。

    “第一次的作品,很難得了,下個月刊出來。”老師沒有再說什麼,他的淡,穩住了我幾乎泛濫的感觸。一個將自己關了四年的孩子,一旦給她一個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驚惶和不能相信——更何況老師替我摘星了。  

    那一場長長的煎然和等待啊!等得我幾乎死去。

    當我從畫室里捧著《現代文學》跑回家去時,我狂喊了起來——“爹爹——”

    父母以為我出了什麼事,踉蹌的跑到玄關的地方,平日的我,絕對不會那麼大叫的,那聲呼喚,又是那麼悽厲,好似要喊盡過去永不說話的啞靈魂一般。

    “我寫的,變成鉛字了,你們看,我的名字在上面——”

    父親母親捧住那本雜誌,先是愕然,再是淚光一閃。我一丟畫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日,我還是照習慣在房間裡吃飯,那幾年我很少上大家的餐桌。姊弟們晚飯時講學校的事使我拘促,沉默的我總使全家的氣氛僵硬,後來我便退了。

    不知不覺,我不上課的日子也懂得出去了。那時的長春路、建國北路和松江路都還沒有打通,荒荒涼涼的地段是晚飯前散步的好地方,那兒離家近,一個人去也很安全。

    白先勇家原是我們的近鄰,白家的孩子我們當然是面熟的。

    《現代文學》刊出我的短文過了一陣,我一個人又在松江路的附近的大水泥筒裹鑽出鑽進的玩。空寂的斜陽荒糙邊,遠遠有個人向我的方向悠悠閒閒的晃了過來,我靜靜的站著看了一下,那人不是白先勇嗎?  

    確定來的人是他,轉身就跑,他跟本不認識我的,我卻一直跑到家裡,跑進自己的房間裡,砰一下把門關上了。背靠著門,心還在狂跳。

    “差點碰上白先勇,散步的時候——”在畫室里我跟顧福生說。

    “後來呢?”

    “逃走了!嚇都嚇死了!不敢招呼。”

    “你不覺得交些朋友也是很好的事情?”老師問說。他這一問,我又畏縮了。

    沒有朋友,沒有什麼朋友,唯一的朋友是我的老師和我的書。

    過了一陣,老師寫了一個紙條給我,一個永康街的地址,一個美麗的名字——陳秀美。

    那張地址,擱了一個多月也沒有動它。

    被問了好幾次,說好已經轉人介紹了,只等我去一趟,認識一下白先勇的女同學,交一個朋友。

    我迫不得已的去了,在永康街的那幢房子裡,結識了我日後的朋友——筆名陳若曦的她。  

    事隔多年,秀美再與我聯絡上,問起我,當年她筆下的《喬琪》曾否看見我自己舊日的影子?

    當年的老師,是住在家裡的,他的畫室築在與正屋分開的院子裡。

    誰都知道顧家有幾個漂亮的女兒,有時候,在寂靜的午後,偶爾會有女孩子們的笑聲,滑落到我們的畫室里來,那份小說世界裡的流麗,跟我黯淡的生活是兩岸不同的燈火,遙不可及。

    有一個黃昏,我提了油污斑斕的畫箱下課,就在同時,四個如花似玉、嬌嬌滴滴的女孩兒也正好預備出門。我們碰上了。

    那一剎那,彼此都有驚異,彼此都曾打量,老師介紹說,都是他的姊妹。我們含笑打了招呼,她們上車走了。

    在回家的三輪車上,我低頭看著自己沒有顏色的素淡衣服,想著剛剛使人目眩神迷,驚鴻而去的那一群女孩,我方才醒覺,自己是一隻什麼樣的醜小鴨。

    在那樣的年紀里,怎麼未曾想過外表的美麗?我的衣著和裝扮,回憶起來只是一片朦朧,鮮艷的顏色,好似只是畫布上的點綴,是再不會沾到身上來的。

    在我們的家裡,姊姊永遠在用功讀書,年年做班長——她總是穿制服便很安然了。  

    驚覺自己也是女孩子,我羞怯的向母親要打扮。母親帶著姊姊和我去定做皮鞋,姊姊選了黑漆皮的,我摸著一張淡玫瑰紅的軟皮愛不釋手。

    沒有路走的人本來是不需鞋子的,穿上新鞋,每走一步都是疼痛,可是我近乎欣悅的不肯脫下它。

    那時,國外的衣服對我們家來說仍是不給買的。

    有一日父母的朋友從國外回來,送了家中一些禮物,另外一個包裹,說是送給鄰近趙姊姊的一件衣服,請母親轉交。母親當日忙碌,沒有即刻送過去。

    我偷開了那個口袋,一件淡綠的長毛絨上衣躺在裡面。

    這應該是我的,加上那雙淡紅的鞋,是野獸派畫家馬蒂斯最愛的配色。

    第二天下午,我偷穿了那件別人的新衣,跑到畫室去了。沒有再碰到顧家的女兒,在我自以為最美麗的那一刻,沒有人來跟我比較。

    我噹噹心心的對待那件衣服,一不小心,前襟還是沾上了一塊油彩。

    潛回家後,我急急的脫下了它,眼看母親在找那件衣服要給人送去,而我,躲在房中怎麼樣也擦不掉那塊沾上的明黃。

    眼看是沒有別的法子,我拿起剪刀來,像剪糙坪似的將那一圈沾色的長毛給剪掉了,然後摺好,偷偷放回口袋中。母親拿起來便給趙姊姊送新衣去了。  

    當年的那間畫室,將一個不願開口,不會走路,也不能握筆,更不關心自己是否美麗的少年,滋潤灌溉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

    《現代文學》作品的刊出,是顧福生和白先勇的幫助,不能算是投稿。

    我又幻想了一個愛情故事,一生中唯一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悄悄試投《中央日報》,過不久,也刊了出來。沒敢拿給老師看,那麼樣的年紀居然去寫了一場戀愛,總是使人羞澀。

    在家裡,我跟大家一起吃飯,也會跟弟弟驚天動地的打架了。

    可是我仍很少出門,每周的外出,仍是去泰安街,在那兒,我也是安全的。

    老師自己是一個用功的畫家,他不多說話,可是在他的畫裡,文學的語言表達得那麼有力而深厚,那時候他為自己的個展忙碌,而我並不知道,個展之後他會有什麼計劃。

    他的畫展,我一趟一趟的跑去看,其中有兩張,都是男性人體的,我喜歡得不得了,一張畫名字已不記得了,可是至今它仍在我的腦海里。另一張,一個趴著的人,題為《月夢》。

    沒有能力買他的畫,我心中想要的好似也是非賣品。

    在去了無數次畫展會場之後,下樓梯時碰到了老師,我又跟他再一起去看了一次,他以為我是第一次去,我也不講。那時候,我學畫第十個月了。  

    顧福生的個展之後,我們又恢復了上課。

    我安然的跟著老師,以為這便是全部的生命了。有一日,在別的同學已經散了,我也在收拾畫具的時候,老師突然說:“再過十天我有遠行,以後不能教你了!”什麼,什麼,他在說什麼?

    第一秒的反應就是閉住了自己,他再說什麼要去巴黎的話,聽上去好似遙遠遙遠的聲音,我聽不見。

    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對他笑了一笑。

    “將你介紹給韓湘寧去學,他畫得非常好,也肯收學生,要聽話,我走了你去跟他,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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