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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我,唯一的活動,便是在無人的午後繞著小院的水泥地一圈又一圈的溜冰。

    除了輪式冰鞋刺耳的聲音之外,那個轉不出圈子的少年將什麼都鎖進了心裡,她不講話。

    初初休學的時候,被轉入美國學校,被送去學插花,學鋼琴,學國畫,而這些父母的苦心都是不成,沒有一件事能使我走出自己的枷鎖。

    出門使我害怕,街上的人更是我最怕的東西,父母用盡一切愛心和忍耐,都找不出我自閉的癥結。當然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療只有反抗更重,後來,我便不出門了。

    回想起來,少年時代突然的病態自有它的原因,而一場數學老師的體罰,才驚天動地的將生命凝固成那個樣子。這場代價,在經歷過半生的憂患之後,想起來仍是心驚,那份剛烈啊,為的是什麼?生命中本該歡樂不盡的七年,竟是付給了它。人生又有幾個七年呢!

    被送去跟顧福生老師學西畫並不是父母對我另一次的嘗試,而全然歸於一場機緣。

    記得是姊姊的朋友們來家中玩,那天大概是她的生日吧!其中有一對被請來的姊弟,叫做陳繽與陳驌,他們一群人在吃東西,我避在一個角落裡。

    陳驌突然說要畫一場戰爭給大家看,一場騎兵隊與印地安人的慘烈戰役。於是他趴在地上開戰了,活潑的筆下,戰馬倒地,白人中箭,紅人嚎叫,篷車在大火里焚燒……我不擠上去看那張畫,只等別人一哄跑去了院子裡,才偷偷的拾起了那張棄在一旁的漫畫,悄悄的看了個夠。後來陳驌對我說,那只是他畫著娛樂我們的東西而已,事實上他畫油畫。  

    陳驌的老師便是顧福生。

    早年的“五月畫會”稍稍關心藝術的人都是曉得的,那些畫家們對我來說,是遠天的繁星。

    想都不能想到,一場畫中的戰役,而被介紹去做了“五月”的學生。

    要我下決心出門是很難的。電話中約好去見老師的日子尚早,我已是寢食難安。

    這不知是休學後第幾度換老師了,如果自己去了幾趟之後又是退縮了下來,要怎麼辦?是不是迫瘋母親為止?而我,在想到這些事情的前一步,就已駭得將房間的門鎖了起來。

    第一回約定的上課日我又不肯去了,聽見母親打電話去改期,我趴在床上靜靜的撕枕頭套里的棉絮。

    仍然不明白那扇陌生的大門,一旦對我開啟時,我的命運會有什麼樣的改變。

    站在泰安街二巷二號的深宅大院外,我按了鈴,然後拼命克制自己那份懼怕的心理。不要逃走吧!這一次不要再逃了!

    有人帶我穿過杜鵑花叢的小徑,到了那幢大房子外另築出來的畫室里去。我被有禮的請進了並沒有人,只有滿牆滿地的油畫的房間。

    

    那一段靜靜的等待,我亦是背著門的,背後紗門一響,不得不回首,看見後來改變了我一生的人。

    那時的顧福生——唉——不要寫他吧!有些人,對我,世上少數的幾個人,是沒有語言也沒有文字的。

    喊了一聲“老師!”臉一紅,低下了頭。

    頭一日上課是空著手去,老師問了一些普通的問題:喜歡美術嗎?以前有沒有畫過?為什麼想學畫……當他知道我沒有進學校念書時,表現得十分的自然,沒有做進一步的追問和建議。

    顧福生完全不同於以往我所碰見過的任何老師,事實上他是畫家,也不是教育工作者,可是在直覺上,我便接受了他——一種溫柔而可能了解你的人。

    畫室回來的當日,堅持母親替我預備一個新鮮的饅頭,老師說那是用來擦炭筆素描的。

    母親說過三天再上課時才去買,我竟鬧了起來,怕三天以後買不到那麼簡單的東西。

    事實上存了幾日的饅頭也是不能用了,而我的心,第一次為了那份期待而焦急。這份童稚的固執自己也陌生得不明不白。  

    “你看到了什麼?”老師在我身旁問我。

    “一個石像。”

    “還有呢?”

    “沒有眼珠的石像,瞎的。”“再看——”

    “光和影。”“好,你自己先畫,一會兒老師再來!”說完這話,他便走了。

    他走了,什麼都沒有教我,竟然走了。

    我對著那張白紙和書架發愣。

    明知這是第一次,老師要我自己落筆,看看我的觀察和表達能有多少,才能引導我,這是必然的道理,他不要先框住我。

    而我,根本連握筆的勇氣都沒有,一條線也畫不出來。

    我坐了很久很久,一個饅頭靜靜的握在手裡,不動也不敢離去。

    “怎麼不開始呢?”不知老師什麼時候又進來了,站在我身後。

    “不能!”連聲音也弱了。  

    老師溫和的接過了我手中的炭筆,輕輕落在紙上,那張白紙啊,如我,在他的指尖下顯出了朦朧的生命和光影。畫了第一次慘不忍睹的素描之後,我收拾東西離開畫室。

    那時已是黃昏了,老師站在闊葉樹下送我,走到巷口再回頭,那件大紅的毛衣不在了。我一個人在街上慢慢的走。一步一步拖,回家沒有吃晚飯便關上了房門。

    原本自卑的我,在跟那些素描掙扎了兩個多月之後,變得更神經質了。面對老師,我的歉疚日日加深,天曉得這一次我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決心,而筆下的東西仍然不能成形。

    在那麼沒有天賦的學生面前,顧福生付出了無限的忍耐和關心,他從來沒有流露過一絲一毫的不耐,甚至於在語氣上,都是極溫和的。

    如果當時老師明白的叫我停課,我亦是沒有一句話的。畢竟已經拖累人家那麼多日子了。

    那時候,我們是一周上兩次課,同學不多,有時全來,有時只有我一個。

    別人是下課了匆匆忙忙趕來畫室,而我,在那長長的歲月里,那是一周兩次唯一肯去的地方。雖然每一次的去,心中不是沒有掙扎。

    有一日畫室中只有我一個人,凝望著筆下的慘敗,一陣全然的倦怠慢慢淹死了自己。  

    我對老師說:“沒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後不要再來的好!”

    我低著頭,只等他同意。

    又要關回去了,又是長門深鎖的日子,躲回家裡去吧!在那把鎖的後面,沒有人看出我的無能,起碼我是安全的。

    老師聽見我的話,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微微的笑著,第一次問我:“你是那一年生的?”

    我說了,他又慢慢的講:“還那么小,急什麼呢?”

    那時老師突然出去接一個電話,他一離開,我就把整個的上身撲倒在膝蓋上去。

    我也不要做畫家,到底要做什麼,怎麼還會小,我的一生要如何過去,難道要鎖到死嗎?

    “今天不要畫了,來,給你看我的油畫,來,跟我到另一間去,幫我來抬畫——”老師自然的領我走出去,他沒有叫我停課。

    “喜歡哪一張?”他問。

    老師知道什麼時間疏導我的情緒,不給我鑽牛角尖。畫不出來,停一停,不必嚴重,看看他的畫,說說別的事情。  

    那些蒼白纖細的人體,半抽象半寫真的油畫,自有它的語言在呼應著我的心,只是當時不能訴說內心的感覺。

    以後的我,對於藝術結下了那麼深刻的摯愛,不能不歸於顧福生當年那種形式的畫所給予我的啟示和感動。“平日看畫嗎?”老師問我。

    “看的,不出門就是在看畫,父親面前也是有功課要背的。”我說。

    “你的感覺很特別,雖然畫得不算好——”他沉吟了一下,又問:“有沒有試過寫文章?”

    “我沒有再上學,你也知道——”我吶吶的說。“這不相干的,我這兒有些書籍,要不要拿去看?”他指指書架。

    他自動遞過來的是一本《筆匯》合訂本,還有幾本《現代文學》雜誌。

    “下次來,我們改畫水彩,素描先放下了,這樣好嗎?”老師在送我出門的時候突然講了這句話。

    對於這樣一個少年,顧福生說話的口吻總也是尊重,總也是商量。即使是要給我改航道,用顏色來吸引我的興趣,他順口說出來都是溫柔。  

    那時候中國的古典小說、舊俄作家、一般性的世界名著我已看了一些,可是捧回去的那些雜誌卻還是看痴了去。

    波特萊爾來了,卡繆出現了。里爾克是誰?橫光利一又是誰?什麼叫自然主義?什麼是意識流?奧德賽的故事一講千年,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什麼藏著?D·H·勞倫斯、愛倫坡、芥川龍之介、富田藏雄、康明斯、惠特曼——他們排山倒海的向我噬了上來。

    也是在那狂風巨浪的衝擊里,我看到陳映真寫的《我的弟弟康雄》。

    在那幾天生吞活剝的急切求知里,我將自己累得虛脫,而我的心,我的歡喜,我的興奮,是脹飽了風的帆船——原來我不寂寞,世上有那麼多似曾相識的靈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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