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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兒,大家的三毛
文:繆進蘭
在別人看來,我的女兒很特殊,她走過那麼多國家,經歷那麼多事情,她的見識超過她的年齡。
在我這個做母親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過是我的孩子而已。
三毛是個純真的人,在她的世界裡,不能忍受虛假,或許就是這點求真的個性,使她踏踏實實的活著。也許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夠完美,但是我們確知:她沒有逃避她的命運,她勇敢的面對人生。
三毛小時候極端敏感和神經質,學校的課業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親只好讓她休學,負起教育她的責任。
三毛有她自己的看法和對書本的意見,所以我們儘量不去限制她,讓她自己選擇喜好,她喜歡看書,她父親就教她背唐詩宋詞,看《古文觀止》,讀英文小說;喜歡音樂,請了鋼琴老師來家裡教;愛畫畫,遍訪名師學藝,總之,我們順著三毛的性子讓她成長。
三毛個性偏執,四個小孩中,只有她不能按常軌走路,我們做父母的當然得多放點兒心思在她身上,守護著她的腳步一步一步踏穩了才放心。
三毛的表現,在我們現在做父母的眼中看來,感覺很欣慰,她努力的走在人生道上,不偷懶也不取巧,甚至不願父母多為她操心,什麼苦她都一個人承擔下來。
在我看來,三毛是個極端善良的人,她富愛心,又有正義感,對萬事萬物都感興趣,也都很熱忱的去做。
另一方面,她又是個做事果斷、不易屈服的人,不管周遭環境多麼複雜,她都盡力化為簡單,她不讓命運擊倒,凡是她下決心要做的事,再艱難,她都要做到。
對於這樣的女兒,我這個做母親的還能說什麼呢?除了愛心和耐心,我是無法再給她更多的東西了,因為她早已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妥當。
三毛這次回國,我們母女再度相聚,對她的生活,由於朝夕相處,也有更深的了解,看著她從早忙到晚,我多麼希望自己能為她分擔一些兒工作。
三毛現在除了在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教書,每月有三個固定專欄要寫,興趣來時自己又要再寫七、八千字,然後每個月看完五十本書以上,剩下的時間,有排不完的演講和訪問,幾乎每天都要到清晨七點半才能入睡,早上十一點多又要起床開始另一天的忙碌,她的日子很艱難。看到女兒無日無夜的忙,我的心裡多麼不忍,總以為,她回家了,結束流浪生涯,離開那個充滿悲苦記憶的小島,三毛可以快樂的在自己的土地上,說自己的語言,做自己喜歡的事,開始她的新生。
但是,三毛現在忙得沒有自己的時間去做她想做的事,她的時間,被太多外務分割了,常常吃不好、睡不好,而日子無止盡的過下去,不知那一天這種忙碌才會停止。這是社會太愛她了,而我們實在受不了。
和每一位為人父母的心態一樣,我希望三毛再婚,有個愛她的丈夫,享受快樂的家庭生活。
兒女能夠在身邊,固然很好,但我更喜歡她有自己的家,擁有完整而獨立的婚姻。
三毛是個孝順的女兒,對任何人她也都謙恭有禮,個性只用在自己身上,從不對別人發作。
我和她雖是母女,感情卻像好朋友,她無話不對我說,因此,我了解我的女兒,她實在是個心地善良、純潔,沒有一點兒壞心眼,處處為別人著想的人,也由於如此,她為別人忙得失去了自己,她成為大家的三毛,而不只是我的女兒。有人說,忙碌是推得掉的,事實上這個社會不怕打擾人的人很多很多。
他們……唉。我怕我的女兒又要走了,她受不了。
小時候,我掛心她的孤僻性格,長大了,我擔心她單身在外的飲食起居,現在,我操心她的婚姻家庭。前面那些,該掛心、該擔心的都過去了,她總算完完全全、健健康康的回到身畔,現在就是缺一個陪她終生的伴侶,可是,這種事,再操心也等不來的,只有期盼她有這個好福氣,再遇到一個相愛的人,我這做母親的也就不必再操心了。
愛馬(自序)
常常,聽到許多作家在接受訪問的時候說:“我最好的一本書是將要寫的一本,過去出版的,並不能使自己滿意。”
每見這樣的答覆,總覺得很好,那代表著一個文字工作者對未來的執著和信心,再沒有另一種回答比這麼說更進取了。
我也多次被問到同類的問題,曾經也想一樣的回答,因為這句話很好。
可是,往往一急,就忘了有計謀的腹稿,說出完全不同的話來。
總是說:“對於每一本自己的書,都是很愛的,不然又為什麼去寫它們呢?至於文字風格、表達功力和內涵的深淺,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會有人問我:“三毛,你自以為的代表作是那一本書呢?”“是全部呀!河水一樣的東西,慢慢流著,等於划船游過去,並不上岸,缺一本就不好看了,都是代表作。”這種答覆,很嚇人,很笨拙,完全沒有說什麼客氣話,實在不想說,也就不說了。
其實,才一共沒出過幾本書,又常常數不出書名來,因為並不時時在想他們。
對自己的工作,在心裡,算的就只有一本總帳——我的生命。
寫作,是人生極小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堅持看守個人文字上的簡單和樸素,欣賞以一支筆,只做生活的見證者。絕對不敢詮釋人生,讓故事多留餘地,請讀者再去創造,而且,一向不用難字。
不用難字這一點,必須另有說明,因為不大會用,真的。
又要有一本新書了,在書名上,是自己非常愛悅的——叫它《送你一匹馬》。
書怎麼當作動物來送人呢?也不大說得出來。
一生愛馬痴狂,對於我,馬代表著許多深遠的意義和境界,而它又是不易擁有的。
馬的形體,織著雄壯、神秘又同時清朗的生命之極美。而且,他的出現是有背景做襯的。
每想起任何一匹馬,一匹飛躍的馬,那份激越的狂喜,是沒有另一種情懷可以取代的。
並不執著於擁有一匹摸得著的駿馬,那樣就也只有一匹了,這個不夠。有了真馬,落了實相,不自由,反而悵然若失。
其實,馬也好,荒原也好,雨季的少年、夢裡的落花、母親的背影、萬水千山的長路,都是好的,沒有一樣不合自然,沒有一樣不能接受,虛實之間,莊周蝴蝶。
常常,不想再握筆了,很多次,真正不想再寫了。可是,生命跟人惡作劇,它騙著人化進故事裡去活,它用種種的情節引誘著人熱烈的投入,人,先被故事捉進去了,然後,那個守夢田的稻糙人,就上當又上當的講了又講。
那個稻糙人,不是唐吉訶德,他卻偏偏愛騎馬。
這種打扮的夢幻騎士,看見他那副樣子上路,誰都要笑死的。
很想大大方方的送給世界上每一個人一匹馬,當然,是養在心裡、夢裡、幻想里的那種馬。
我有許多匹好馬,是一個高原牧場的主人。
至於自己,那匹只屬於我的愛馬,一生都在的。
常常,騎著它,在無人的海邊奔馳,馬的毛色,即使在無星無月的夜裡,也能發出一種沉潛又凝鍊的閃光,是一匹神駒。
我有一匹黑馬,它的名字,叫做——源。
驀然回首
這兒不是泰安街,沒有闊葉樹在牆外伸進來。也不是冬天,正是炎熱的午後。
我的手裡少了那個畫箱,沒有夾著油畫,即使是面對那扇大門,也是全然陌生的。
看了一下手錶,早到了兩分鐘。
要是這一回是看望別的朋友,大概早就嚷著跑進去了,守不守時又有什麼重要呢!
只因看的人是他,一切都不同了。
就那麼靜靜的站在門外的夕陽下,讓一陣陣熟悉而又遙遠的倦怠再次淹沒了自己。
我按鈴,有人客氣的領我穿過庭院。
短短的路,一切寂靜,好似永遠沒有盡頭,而我,一步一步將自己踩回了少年。
那個少年的我,沒有聲音也沒有顏色的我,竟然鮮明如故。什麼時候才能掙脫她的陰影呢!
客廳里空無一人,有人送茶來,我輕輕道謝了,沒有敢坐下去,只是背著門,看著壁上的書畫。
就是這幾秒鐘的等待,在我都是驚惶。
但願有人告訴我,顧福生出去了,忘了這一次的會晤,那麼我便可以釋然離去了。
門開了,我急速的轉過身去。我的老師,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啟蒙老師,正笑吟吟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向他跨近了一步,微笑著伸出雙手,就這一步,二十年的光陰飛逝,心中如電如幻如夢,流去的歲月了無痕跡,而我,跌進了時光的隧道里,又變回了那年冬天的孩子——情怯依舊。
那個擦亮了我的眼睛,打開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經自願淹沒的少年時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師,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見,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無法回報,我也失去了語言。
受教於顧福生老師之前,已在家中關了三年多,外界如何的春去秋來,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覺了。
我的天地,只是那幢日式的房子、父親母親、放學時歸來的姊弟,而這些人,我是絕不主動去接觸的。向街的大門,是沒有意義的,對我,街上沒有可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