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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沒有他的孩子,是我很大的遺憾。這個時候,我不僅僅要一個孩子,我要的是他的孩子,這孩子才是我們兩人生命的延續。”
病容掩飾不了她大眼睛裡炯炯的光輝,做一個妻子真好,做一個母親更偉大,她的期待應為天下人來共同祝福和禱告。
她纖瘦秀麗的外型,使人無法揣想真是撒哈拉的故事裡的那個三毛。雖然在沙漠時,也鬧著小毛小病。打去年十月三十一日,因為時局的關係,她被逼著離開沙漠,有十五天她沒有荷西的消息。
“我是先乘飛機走的,他則自己開車到海邊。我知道如果我耍賴,硬要跟他在一起走時,就會造成他的累贅。他是一個男人,他怎麼逃都可以,帶了我反而不能了,於是我才先走。”
那半個月,她幾乎在瘋狂的狀態下。她在島上等他的消息,每天一早就上機場,見人就問。
“我每天抽三包煙,那是一種迫切的焦慮,要到瘋狂的程度。夜間不能睡,不能吃,這樣過了十五天,直到等到了荷西,以後身體忽然崩潰了。荷西在島上找不到工作,我們生活馬上面臨現實的問題,他只好又回去以前的地方上班。我雖然告訴他,我很健康,很開朗,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事實上,我知道我不行的,我騙了他。”
儘管分離短暫,但戰亂之中,誰對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對她就像過一個重大的節日。在確定的兩天之前,她就興奮著,而他一回來,立刻跑在她面前,抱著她的腿,他不願她看見他的眼淚,把頭埋進她的牛仔褲里不肯起來。荷西還是一個孩子,他對她有一種又是母親又是妻子的愛情。
她有些兒嗚咽,但我知道她不是輕易會掉淚的女子。她並非貪戀太平盛世的祥和,她是為了一群在烽火淚里奔波勞苦的子民悲憫。
“荷西第二天又走了,我便一直病到現在。這種情緒上的不穩定,我無法跟我的父母或朋友傾訴。我想這也不是一種不堅強,你知道,我想你在這個時候一定比我更能體會……”
我點點頭,我自然能了解,但她無需我的安慰。因為她是個最幸福的女子,她對愛的肯定和認可已經超出了一切價值之上。
“後來我出了車禍,荷西打電報給我,說他辭了工作要回家。其實他還可以留在那邊繼續工作,他的薪水剛剛漲,但他毅然的不做了,他知道我病得很重。”
浮生六記
“荷西有兩個愛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海。”
她又開朗的笑了。雖然她飽受生活的波折,但她似乎不知道哀傷是什麼,她沒有理由要哀傷,只有荷西離開她去工作的時候她才覺得痛苦,荷西是她生命的一切,她談他時,充滿了榮耀和狂傲。我早已知道他是一個愛海洋的人,終日徜徉在海洋的壯闊中,這個男子必定不凡。
“他對海是離不開的,在大學時讀的是工程,但他還是去做了潛水。每一次他帶我去海邊散步,我們的感情就會特別好,因為他知道海的一種美麗。他常跟我說起他跟一條章魚在水裡玩的情形,說得眉飛眼舞。我想他這麼一個可愛的男人,為什麼要強迫他去了解文學藝術。如果以我十八歲的時候,我絕對不會嫁給他,我會認為他膚淺,因為我自己膚淺。今天我長大了,我就不會再嫁給我初戀的人,因為荷西比那個人更有風度,而是看不出來的風度與智慧。
“荷西講天象,他懂得天文、星座,講海底的生物、魚類……他根本就是一個哲學家,當他對我講述這些的時候。“我認為台灣的男孩子接觸大自然實在太少了。他們可以去郊遊,但那不是一個大自然,不是一個生活。你無法欣賞,你就不能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因為你終究還要回到現實,這是很可悲的。”
她的感嘆絕不止是一種批判或嘲弄,因為她的胸懷裡飽藏了有愛,有悲天憫人的愛。在生活的原則上,她是相當執著和堅持的,她情願天天只吃一菜一湯,甚至頓頓生力麵的日子,也不願意荷西去賺很多錢,然後搬去城裡住,讓他做一名工程師。
“我跟他在一起,是我們最可貴的樸素的本質。”
我相信她把她跟荷西美滿的婚姻生活寫出來,又是一本《浮生六記》。
三毛
為什麼會取這樣的筆名,我問,這幾乎是所有讀者關心的一件事。
“三毛是一個最簡單、通俗的名字,大毛、二毛,誰家都可能有。我要自己很平凡,同時,我也連帶表明我的口袋只有三毛錢。”
這一趟回國來,除了養病以外,她又重做了一次孩子,在父母親的懷裡。
“我想我從來不會這樣愛過他們。過去我對我母親的愛只感到厭煩,很膩。現在再想起來,我覺得我已能領會、享受他們的愛的幸福,我完全了解他們對我的愛了。所以我在走的時候,我自己一定要控制得住,如果連這一點我都做不到,那麼回到沙漠我一定很痛苦,所以我必要想得開,人的聚散本是無常的。”
她的堅定、豪邁還留存了早年畫那幅一片橙紅時的胚胎;陳平她蛻變成三毛,可是那輪小太陽依然屬於三毛,誰都可以感覺到她輻射的愛是如許動人。
飛——三毛作品的今昔
固然三毛近年來一系列撒哈拉的故事很受各方矚目、議論,但也正如她母親所說:像捧明星一樣,並不是好現象。
默默一旁欣賞她,若欣賞自由翱翱的雲雀,是一種適宜的欣賞態度。三毛在家信里如是表白:鋒芒如果太露,便可能停筆,一年,或許十年……微雨的早晨,叩訪她父母台北南京東路寓所。
小型方正的客廳里,一組深色沙發井然對放,鋪在正中的幾何形圖案地毯,潔淨,略呈黯淡。靠牆一箱熱帶魚,浮沉吸吐,遠遠望去,橙紅的斑點,穿梭如流星。
曾和三毛的雙親聚會過,很為他倆的淳厚正直留下印象——自然,也附加一份對三毛的關懷。此番訪晤,是情誼的交流與分享一位母親的驕傲、欣慰。
做母親的,以一種嫻靜溫婉的語氣回憶女兒童年的點滴:三毛,不足月的孩子,從小便顯得精靈、倔強、任性。話雖不多,卻喜歡發問;喜歡書本、農作物,不愛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鬧,默默獨處。不允許童伴捏螞蟻,蘋果掛在樹上,她問:是不是很痛苦?
中學以前,一切尚稱順利,初二以後,由於理化數學成績不好,加以健康影響,休學在家。為了彌補缺失,這一段時間,她利用時間自修國文、英文,並隨黃君壁學山水、邵幼軒習花鳥,繼而參加五月畫會。
(客廳的三面牆上,正掛著那時期的作品。沙上並禽池上暝,一幅戲鴨圖,透露相當練達的功力。另兩幅雄雞與花鳥,雄飛從雌續林間,晴光淑氣催黃鳥;也絕不易看出是一個十幾歲女孩的手筆。)
幾年過去,她想重返學校。經過文化學院院長批准,成為哲學系旁聽生。結業後,得到西班牙馬德里大學的入學許可,但幾乎為了一份英文成績單不得成行。馬德里大學的進修結束後,轉赴德國歌德書院,接受嚴格的語文訓練,之後,放了線的風箏般,飛往美國。在芝加哥伊利諾法律圖書館做事,前前後後通過十二次美國公務員考試。兩年後回國,在文化學院、家專、政工幹校執教。然後在“人生苦短,不喜歡平淡”的理由下辭去教職,又離開家園,重奔前程。這一去,是平沙萬里的撒哈拉。
她從沙漠寄來美麗浪漫的文章,仿佛,撒哈拉成為她寫作生命的綠洲。
事實上,她十四歲開始練習寫作,十七歲正式投稿。早期作品中的晦澀與現今作品的開朗,截然兩種鮮明對比。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份發表在《現代文學》的作品:《惑》,描寫自己病中迷失在《珍妮的畫像》里的幻覺。天黑了,不敢開燈,蜷縮床角,想隱藏在黑暗裡。
“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麼呢?……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麼世界裡……我有那麼一段被封鎖的記憶(中略)……在另一個世界裡,那些風啊!海啊!那些縹渺、陰鬱的歌聲……”
“珍妮和我的關係不是病,不是病,我明白的……(中略)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那個虛無的世界裡,在裡面喘息、奔跑、找尋……找尋……奔跑……醒來時汗流滿面,疲倦欲絕。”幻覺里,她矛盾不安,感到“失落的狂亂”、“被消失的痛苦”。而大病初癒後,忽然心血來潮,提著畫具出外寫生,任憑母親苦心勸阻。
“我一下子哭了起來,我拚命捶著大門,發瘋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讓我去……讓我去……討厭……討厭你們……’”
這種情緒的表達,無疑是激烈縱情的。失學、病痛下的煎迫,親情的關愛也成為心理上的負擔了。
《惑》是她成長期的作品,缺乏委婉申述的含蓄,充滿憂鬱悲傷的色彩。技巧是生澀的,心境的成長比起一般“正常步驟”生活中的同齡女孩,都要敏感、早熟。
《月河》發表在次年十九卷第六期《皇冠》,描寫一個叫林珊的女孩對感情的執著與憧憬。男孩叫沈,僅基於那份埋藏已久的感覺,第一次見面,林珊便痴情投注真愛。以現今的標準衡量,《月河》的構架帶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言情,不過,文中“我不要孤獨,我不要做聰明人,我要愛,我要愛……即使愛把我毀了”的自白,也坦然流露一個年輕人率真的熱情。
和《月河》相類的,是她同年一月發表在《中央日報》的短篇《異鄉之戀》。異鄉之戀敘述一對陌生男女在異國相遇,他們相對坐了一日,僅有的一日,彼此卻動心了,恐懼著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