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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只是這麼一個普通的男孩……我會一下子覺得跟他那麼接近。”她吃驚地對自己說。他們彼此那樣痴痴的凝望著,在她的感覺里他是在用目光擁抱她了。她低下頭沙啞的說:“不要這樣看我,求你……”

    她知道他們是相通的,越過時空之後摻雜著苦澀和喜悅的了解甚至勝過那些年年月月玩在一起的朋友。他們默默的舞著,沒有再說話,直到音樂結束。

    燈光忽然亮了,很多人擁了那位女同學唱出生日歌,很多人誇張著他們並不快樂的笑聲幫著吹蛋糕上的蠟燭,之後男孩子們忙著替他們的女孩子拿咖啡、蛋糕……她眯著眼睛,有些不習慣突然的光亮的喧譁。跟她同來的阿娟和陳秀都在另一個角落笑鬧著。她有些懨懨的,覺得不喜歡這種場合,又矛盾的捨不得回去。

    “你要咖啡不?”他側過身來問她。

    “也好,你去拿吧,一塊糖!”

    她回答得那麼自然,就好像忘了他們只是偶爾碰到的,他並不是她的舞伴,就如她也不是他的舞伴一樣。他端了咖啡回來,她默默的接了過來,太多的重壓教她說不出話來。  

    音樂重新開始了,陳秀的二哥,那個自以為長得瀟灑的長杆兒像跑百米似的搶過來請她,她對沈歉意的笑笑就跟著長杆兒在舞池裡跳起來。

    “林珊,你跳得真好。”

    “沒什麼,我不過喜歡倫巴。”

    她心不在焉的跳著,談著。那夜,她破例的玩到舞會終了,陳秀家的車子兜著圈子送他們。她到家,下車,向滿車的人揚揚手隨隨便便的喊了一聲“再見!”車子揚著塵埃駛去。她知道沈在車上,她沒有看他一眼就下車了,她知道那樣就很夠了,他們用不著多餘的告別。

    2“林珊,下午三點鐘×教授在藝術館演講,還有好些世界名畫的幻燈片,一定要來,阿陶的車子壞了,別想有人接你,自己坐巴士來,門口見。”

    “喂!彭,你猜昨晚我碰見誰了,我知道你趕課,一分鐘,只要談一分鐘,求你……哎呀!別掛……”

    她看看被對方掛斷的電話,沒有話說,她知道她那批朋友的,他們那麼愛護她,又永遠不賣她的帳,不當她女孩子。  

    已經上午十一時了,她穿了睡袍坐在客廳里,家裡的人都出去了,顯得異常的冷靜。昨晚舞會戴的手鐲不知什麼時候遺落在地板上,她望著它在陽光下靜靜的閃爍著,昨夜的很多感覺又在她心裡激盪了,她想,也許我和沈在一個合適的該認識的場合見面,就不曾有這種感覺了。為什麼昨夜我們處了那麼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們在各人的目光里讀到了彼此對於生命所感到的悲戚和寂寞。

    她知道她的幾個朋友都會有這種感覺,而他們年年月月的處在一起卻沒有辦法真正的引起共鳴。“各人活各人的,”她想起去年夏天一塊去游泳時阿陶說的這句話。當時她聽了就覺得一陣酸楚,她受不住,沿著海灘跑開了。而那麼多日子來他們仍是親密的聚在一起,而他們仍走“各人活各人的”,在那麼多快活的活動之後又都隱藏了自己的悲哀,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的認識過。

    “至少昨夜我發覺我跟沈是有些不同的,”她想,我們雖然撇不下“自我”,但我們真正的產生過一種關懷的情感,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她聳聳肩站起來去預備下午穿的衣服。誰知道呢?這種感覺要來便來了。

    一種直覺,她知道沈下午不會去聽演講的,而她在短時間內也不會看到他了。  

    3那天是九月十七號,晚上九點半了。她披了一件寢衣靠在床上看小說,芥川龍之介的《河童》——請讀做Kappa,看到《河童》題目後面特別標出的這句話她不禁失笑了,為什麼Kappa要讀Kappa??大概Kappa就是Kappa吧!好滑稽。

    門鈴響了,她沒有理會,大弟喊她,說是阿陶來了,她披了衣服出去,心裡恨他打擾了她的《河童》。“來幹嘛?”那麼任性的問他。

    “他們都在青龍,盼你去,叫我來接。”

    “不好,今天人累了,不想見他們,好阿陶,對不起,請你轉告他們下次我請……”她連推帶拉的把阿陶給送了出去。阿陶有些懊惱,臉上一副沮喪的表情,她有些不忍,覺得自己太專橫了,又覺得對自己無可奈何,就是不想去嘛!不想去說廢話,不想見那些人。

    “你不是老沒見過沈麼?今夜他在那兒。”阿陶在發動他的摩托車時嘀咕了那麼一句。

    她忽然想起原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她和沈見過了,那天她本想跟彭說的,後來又一直沒談起,也許是下意識的想隱藏什麼吧。她知道沈也沒說話。她差一點想喊住阿陶了,想告訴他她改變主意了,只等兩分鐘,一起去,不知怎麼她又沒說,她只拍拍阿陶,對他歉意的笑笑叫他去了。4第二天,她無所事事的過了一天,看了幾張報紙,卷了卷頭髮,下午坐車子去教那兩個美國小孩的畫,吃了晚飯陪父親看了一場電影,回來已經很晚了。睡不著,看了幾頁書,心裡又老是像有什麼事似的不安。覺得口渴,她摸索著經過客廳去冰箱拿水。  

    就在那時候,電話鈴忽然響了,她呆了一下,十二點半了,誰會在這時候來電話?一剎間她又好像聽到預感在對她說:“是沈的電話。”沒有理由的預感,她衝過去接電話。“林珊?”

    “嗯!我就是。”

    “林珊,我是沈,我想了好久,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喂!你在聽嘛?”

    “什麼?”

    “林珊,你一定得聽著,我明早九點鐘的飛機飛美國,去加拿大研究院……餵……餵……”

    在黑暗中她一手抱住了身旁的柱子,她覺得自己在輕輕的喊:“天啊!天啊!哦……”沈仍在那邊喊她——“我要你的地址,我給你寫信……回答我呀……”她覺得自己在念地址給他,她不知道自己還說了些什麼,然後她輕輕的放下了聽筒。她摸索著回到房裡蜷縮在床上像一隻被傷害了的小鹿,哦!他們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她怪她的朋友,怪任何一個認識她又認識沈的朋友。其實她能怪誰呢?沒有人會把他們聯想在一起,他們不過是只見過一次面的朋友罷了。哦,天!我們不是如此的,我們曾經真真實實的認識過,也許那根本談不上愛,但有什麼另外的代名詞呢?她伏在枕上,帶著被深深傷害了似的情感哭泣了。我們沒緣,真的沒緣。我早知道的,就像好多次完全能應驗的預感一樣。她受不住這種空空的感覺,就好像是好多次從沒有信心的戀愛里退避下來時一樣,空得教人心慌。她定睛注視著一大片黑暗慢慢的對自己念著:“明天他要去了,他——要——去——了,他——要——去……”我早該做聰明人,我早該知道的。而她又不肯這樣想,她似乎是叫喊著對自己反抗,“我不要孤獨,我不要做聰明人,我要愛,我要愛……即使愛把我毀了……”  

    5冬天來了,常常有些寒意的風颳過窗子。她把頭靠在窗檻上注視著院角一棵搖晃的樹梢。滿園的聖誕紅都開了,紅得教人心亂。

    那天,她有些傷風,早晨起來就覺得對自己厭倦,什麼事都不想做。她呵了口氣在玻璃窗上,然後隨意用手指在上面塗畫著,她塗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造形,其中有一個是近乎長方形,右邊的那一道忘了封口,倒有些像是兩條平行線了。她忽然一下敏感的把自己和沈反映上去了,一心驚,隨手把它們統統抹去了。誰說是平行線呢?平行線再怎麼延長都是不能相交的。我們不是平行線,她把頭抵著窗檻,不能再想下去了。真的,好幾個月了,他一封信都沒有來過。他們的關係根本沒有開始就結束了,這該不是結束吧?她清楚在他們之間的默契,她也明白,有時,會有一種情操不需要結果而能存在世界上的,而那又往往是最堅強的,甚至連生命的狂流也無法沖毀的。

    她想著想著,忽然又覺得有一股好大的酸楚在衝擊著她,她想,也許產生那種情操的意念只是一剎那間的酸葡萄所造成的吧。至少,她曾經渴望過在這樣的男孩子的胸懷裡安息,再不要在那種強烈的歡樂而又痛苦的日子裡迷失了。

    在世俗上來看,沈,是一個她最最平淡的朋友,而她居然對他固執的託付了自己。  

    6她拒絕了好些真正的朋友,有時她會找那些談不來的女孩子們一起去逛街,看電影,然後什麼也不感覺的回家。有時阿陶他們碰到她都會覺得生疏了,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在最難受的日子裡逃避那些被她珍惜的友情。

    她只想靠在窗口吹風,再不然就是什麼也不想的抱著貓咪曬太陽。也許我是有些傻,她想,何必老是等那封沒有著落的信呢?她看得很清楚,她對自己說:“我們該是屬於彼此的。”想到他那沒有什麼出色卻另有一股氣質的外型,她更肯定自己的意念了。她愛他,愛他,不為什麼,就是那麼固執的做了。

    7整十點,那個小郵差來了,她從窗口看見,開門去接信,一大疊聖誕卡,國內的,國外的,還有一封是彭從巴黎寄來的。想到彭,她有些歉然了,他比沈遲一個月出國,給她寫過信,她只簡單的回了他一張風景明信片,在國內時他一直像哥哥似的照顧她。

    小郵差按鈴,另遞給她一張郵簡,抱歉的說:“忘了這一張。”一下子,她把門碰的一聲帶上了,丟了那些卡片,往房裡跑去,她矛盾的想快快讀到沈的信,而手裡的裁信刀又不聽話的慢慢的移動著,哦!那麼多日子的等待,她期待了那麼久的信卻沒有勇氣去拆閱它。她知道若是一切正常的話他不會那麼久才給她來信。了糙的鉛筆字,寫得很模糊——“珊:不知道在那部電影裡聽過這句話:人生歲月匆匆,在平淡中能尋取幾絲歡樂,半段回憶,也是可調遣你半生的了。當時我的感覺還不止此,有多少人是需要被慰藉的,而又有多少人是為生活奔波而被現實的擔子壓下來的,生活實在不易,而人又要為這些事情勞苦終日,終年,甚至終其一生的歲月……我很難回憶近幾個月的種種感覺,就好像在根本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硬要把自己生根……想當年的狂熱和所謂好氣質的自傲都被現實洗刷殆盡……一直想寫信給你,我曾一再的想過,也許台灣的種種都只能屬於我從前的夢了,就像你在小時候會對一隻紙船、一片落葉,所發出的綺夢一樣……也許我要否定那些從前被我珍惜的事物和記憶了……這不是對你個人如此,而是對一切都改變了……我一直的懷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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