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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了就可以回去了,我們這門課算結束了。在等誰嗎?”
“沒有,就回去了。”我輕輕的回答了一聲,站在雨中思索著。我等待你也不是一日了,培,我等了有多久了,請告訴我,我們為什麼會為了一點小事就分開了,我總等著你來接我一塊下山回去。
這時我看見李日和維欣一起出來。維欣是前一星期才回校來的,極度神經衰弱,維欣回鄉去了快一個月。“考得怎麼樣?”我問維欣,平日維欣住在台北姑母家中,有時我們會一起下山。
“六十分總有的,大概沒問題。”維欣是個憂鬱的孩子,年齡比我們小,樣子卻始終是落落寡歡的。
“卡帕,你準是在等那個戲劇系的小子,要不然甘心站在雨裡面發神經。”李日一面跳水塘一面在喊著。“你不許叫他小子。”
“好,叫導演,喂,培導演,卡帕在想你。”李日大喊起來。我慌了。
“李日,你不要亂來。”維欣大笑著拉他。
“卡帕,你站在教室外面淋雨,我看了奇怪得不得了,差一點寫不出來。”李日是最喜歡說話的傢伙。
“算了,你寫不出來,你一看常彥的就寫出來了。”“冤枉,我發誓我自己也念了書的。”李日又可愛又生氣的臉嚷成一團了,這個人永遠不知憂愁是什麼。這時維欣在凝望著雨沉默著。
“維欣,你暑假做什麼,又不當兵。”我問他。“我回鄉去。”
“轉系吧,不要念這門了,你身體不好。”
“卡帕,我實在什麼系都不要念,我只想回鄉去守著我的果園,自由自在的做個鄉下人。”
“書本原來是多餘的。”
“算了,算了,維欣,算你倒楣,誰要你是長子,你那老頭啊——總以為送你念大學是對得起祖宗,結果你偏悶出病來了。”李日在一旁亂說亂說的,維欣始終性情很好的看著他,眼光中卻浮出一層奇怪的神情來。
我踏了一腳水去灑李日,阻止他說下一句,此時維欣已悄悄的往樓梯口走去,李日還毫不覺得的在踏水塘。“維欣,等等我們。李日,快點,你知道他身體不好,偏要去激他。”我悄悄的拉著李日跟在維欣身後下去。
下樓梯時我知道今日我又碰不著培了,我正在一步一步下樓,我正經過你教室的門口,培,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是這樣的想念著你,培,我們不要再鬧了,既然我們那麼愛著,為什麼在這樣近在眼前的環境中都不見面。李日下樓時在唱著歌。
“我知道
有一條叫做日光的大道,你在那兒叫著我的小名呵,媽媽,我在向你趕去,我正走在十里外的麥田上……”
“喂,卡帕,這歌是不是那戲劇系的小子編出來的?告訴他,李日愛極了。”
這兒沒有麥田,沒有陽光,沒有快樂的流浪,我們正走在雨濕的季節里,我們也從來沒有邊唱著歌,邊向一個快樂的地方趕去,我們從來沒有過,尤其在最近的一段時分里,快樂一直離我們很遠。
到樓下了,雨中的校園顯得很寥落,我們一塊兒站在門口,望著雨水出神,這時李日也不鬧了,像傻子似的呆望著雨。它又比早晨上山時大多了。
“這不是那溫暖的雨。”維欣慢慢的說。
“等待陽光吧,除了等待之外怎麼發愁都是無用的。”我回頭對他鼓勵的笑了笑,自己卻笑得要落淚。
“算了,別等什麼了,我們一塊兒跑到雨里去,要拚命跑到車站,卡帕,你來不來。”李日說著人就要跑出去了。“我們不跑,要就走過去,要走得很泰然的回去,就像沒有下雨這等事一樣。”
“走就走,卡帕,有時你太認真了,你是不是認為在大雨里跑著就算被雨擊倒了,傻子。”
“我已沒有多少尊嚴了,給我一點小小的驕傲吧。”“卡帕,你暑假做什麼?”維欣在問我。
“我不知道,別想它吧,那日子不來,我永遠無法對它做出什麼懇切的設想來,我真不知道。”
歷年來暑假都是連著陽光的,你如何能夠面對著這大雨去思想一個假期,雖然它下星期就要來臨了,我覺得一絲茫然。風來了,雨打進門檐下,我的頭髮和兩肩又開始承受了新來的雨水,地上流過來的水弄溫了涼鞋,腳下升起了一陣緩緩的涼意。水聚在我腳下,落在我身上,這是六月的雨,一樣寒冷得有若早春。
雨下了那麼多日,它沒有弄濕過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濕了自己。
“我們走吧,等什麼呢。”維欣在催了。
“不等什麼,我們走吧。”
我,李日,維欣,在這初夏的早晨,慢慢走進雨中,我再度完全開放的將自己交給雨水,沒有東西能夠攔阻它們。雨點很重的落在我全身每一個地方,我已沒有別的意識,只知道這是雨,這是雨,我正走在它裡面。我們並排走著,到了小樹那兒它就下得更大了,維欣始終低著頭,一無抗拒的任著雨水擊打著。李日口中含了一支不知是否燃著的新樂園,每走一步就揮著雙手趕雨,口中含糊而起勁的罵著,他媽的,他媽的,那樣子看不出是對雨的歡呼還是咒詛。我們好似走了好久,我好似有生以來就如此長久的在大雨中走著,車站永遠不會到了。我覺得四周,滿溢的已不止是雨水,我好似行走在一條河裡。我濕得眼睛都張不開了,做個手勢叫李日替我拿書,一面用手擦著臉,這時候我哭了,我不知道這永恆空虛的時光要何時才能過去,我就那樣一無抗拒的被卷在雨里,我漂浮在一條河上,一條沉靜的大河,我開始無助的浮沉起來,我慌張得很,口中喊著,培,快來救我,快點,我要沉下去了,培,我要浸死了。
李日在一旁拚命推我,維欣站在一邊臉都白了,全身是濕的。“卡帕,怎麼喊起來了,你要嚇死我們,快點走吧,你不能再淋了,你沒什麼吧?”
“李日,我好的,只是雨太大了。”
我跟著他們加快了步子,維欣居然還有一條乾的手帕借我擦臉,我們走在公路,車站馬上要看到了,這時候我注視著眼前的雨水,心裡想著,下吧,下吧,隨便你下到那一天,你總要過去的,這種日子總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絢麗光彩起來,經過了無盡的雨水之後。我再不要做一個河童了,我不會永遠這樣沉在河底的,雨季終將過去。總有一日,我要在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醒來,那時我要躺在床上,靜靜的聽聽窗外如洗的鳥聲,那是多麼安適而又快樂的一種甦醒。到時候,我早晨起來,對著鏡子,我會再度看見陽光駐留在我的臉上,我會一遍遍的告訴自己,雨季過了,雨季將不再來,我會覺得,在那一日早晨,當我出門的時候,我會穿著那雙清潔乾燥的黃球鞋,踏上一條充滿日光的大道,那時候,我會說,看這陽光,雨季將不再來。
註:柯萊蒂(clytze),希臘神話山澤女神,戀太陽神阿波羅,後變為向日葵。
一個星期一的早晨
當我開始爬樹時,太陽並沒有照耀得那麼兇猛,整個樹林是新鮮而又清涼的,剛一進來的時候幾乎使我忘了這已是接近夏天的一個早晨了。陽光透過樹上的葉子照在我臉上,我覺得睜不開眼睛,便換了一個姿勢躲開太陽。
這時的帕柯正在我躺著的樹幹下,她坐在一大堆枯葉上,旁邊放著她那漂亮的粗麻編的大手袋,腳旁散著幾張報紙。這是帕柯的老習慣,無論到那兒,總有幾張當天的或過時的報紙跟著她,而帕柯時常有意無意的翻動著,一方面又不經意的擺出一幅異鄉人的無聊樣子來。現在我伏在樹上看著她,她就怪快樂的樣子,又伸手去翻起報紙來。
我在樹上可以看見那河,那是一條沖得怪急的小河,一塊塊的卵石被水沖得又清潔又光滑,去年這個時候,我總喜歡跟帕柯在石頭上跨來跨去。小河在紗帽山跟學校交接的那個山谷里流著。我渡水時老是又叫又喊的,總幻想著紗帽山的蛇全在河裡,而帕柯從不怕蛇,也從不喊叫,她每到河邊總將書一放,就一聲不響的涉到對岸的大相思樹下去。太陽照耀著整個河床,我們累了就會躺在大石上曬一下,再收拾東西一塊走公路去吃冰,然後等車回家。有時辛堤和奧肯也會一塊兒去,但我看得出,只有帕柯和我是真正快快樂樂的在水裡走來走去。這樣的情形並沒有很多次,後來帕柯要預備轉學考試,就停掉了這种放學後的回家方式。
辛堤今天破例想自己去涉起水來,他在帶著土黃色的卵石上走著,肩上還背了照相機。天很熱,辛堤的白襯衫外面卻套了一件今年流行的男孩背心,那種格子的花樣顯得古怪而輕浮。我看看帕柯,她也正在看下面的河,於是我就對辛堤嚷起來。
“辛堤,不要那樣子走來走去了,你不是還有一堂課,快回去上,我跟帕柯在這兒等你。”
“卡諾,不要催我吧,如今的帕柯已不是從前每天來上學的她了,讓我留在這兒,明早帕柯就再不會來了。”辛堤仰著頭朝我喊著,這時候陽光照在他單純的臉上,顯得他氣色很好,水花在他腳邊濺起,在陽光里亮得像透明的碎鑽石,我看著這情景就異常的歡悅起來。
帕柯在樹下走來走去,一會兒她走過來,用手繞著我躺著的樹幹,搖晃著身體,一面又仰頭在看樹頂的天空。“卡諾,離開這兒已經一年多了,今早我坐車上山覺得什麼都沒有變過,連心情都是一樣的,要不是辛堤這會兒背著我的相機,我真會覺得我們正是下課了,來這林子玩的,我沒有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