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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表,班機時間已過,我說要去休息了,瑪麗亞說:“你可以換這件衣服睡覺,舒服些。”我一看是一件制服一樣的怪東西。
我說:“這是什麼?囚衣?我不穿,我又不是犯人。”事實上也沒有人穿。警官說:“隨便你吧!你太張狂了。”
出了喝咖啡的客廳,看見辦公室只有勞瑞一個人在,我馬上小聲求他:“求求你,給我打電話好吧!我要跟律師聯絡,請你幫幫忙。”
他想了一下,問我:“你有英國錢嗎?”我說有,他說:“來吧,這裡不行,我帶你去打外面的公用電話。”
我馬上拿了父親的朋友——黃律師的名片,跟他悄悄的走出去。外面果然有電話,勞瑞拿了我的零錢,替我接通了,我心裡緊張得要命,那邊有個小姐在講話,我說找黃律師,她說黃律師去香港了,有什麼事。我一聽再也沒有氣力站著了,我告訴她沒有事,請轉告黃律師,台灣的一位陳律師的女兒問候他。掛掉了電話,也掛掉了我所有的希望,我靠在牆上默默無語。
勞瑞說:“快點,我扶你回去,不要泄氣,我去跟移民局講你在生病,他們也許會提早放你。”我一句話都不能回答,怕一開口眼淚真要流下來了。
英國佬不信我們有電視我在機上沒有吃什麼,離開香港之前咳嗽得很厲害,胃在疼,眼睛腫了,神經緊張得像拉滿的弓似的,一碰就要斷了,不知能再撐多久,我已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閉上眼睛,耳朵里開始叫起來,思潮起伏,胡思亂想,我起床吃了一粒鎮靜劑,沒有別的東西吃,又吃了幾顆行李裡面的消炎片。躺了快二十分鐘,睡眠卻遲遲不來,頭開始痛得要炸開了似的。聽聽外面客廳里,有“玩皮豹”的音樂,探頭出去看,勞瑞正在看“玩皮豹過街”的電視。(玩皮豹想盡了辦法就是過不了街,台灣演過了。)
我想一個人悶著,不如出去看電視,免得越想越鑽牛角尖,我去坐在勞瑞前面的地上看。這時大力水手出場了,正要去救奧莉薇,還沒吃菠菜。那些警官都在看,他們問我:“你們台灣有電視麼?”我告訴他:“不稀奇,我家就有三架電視,彩色電視很普通。”
他們呆呆的望著我,又說:“你一定是百萬富翁的女兒,你講的生活水準不算數的。”
我說:“你們不相信,我給你們看圖片,我們的農村每一家都有電視天線,我怎麼是百萬富翁的女兒,我是最普通家庭出來的孩子,我們台灣生活水準普遍的高。”復仇者
有一個警官問我:“你們台灣有沒有外國電視長片?”我說有,叫《復仇者》。我又多講了一遍《復仇者》,眼睛狠狠的瞪著他們。
瑪麗亞說:“你很會用雙關語,你仍在生氣,因為你被留在這裡了是不是?復仇者,復仇者,誰是你敵人來著?”
我不響。事實上從早晨排隊開始,被拒入境,到我被騙上警車,(先騙我去喝咖啡。)到不許打電話,到上洗手間都由瑪麗亞陪著,到叫我換制服,到現在沒有東西給我吃——我表面上裝得不在乎,事實上我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我總堅持人活著除了吃飽穿暖之外,起碼的受人尊重,也尊重他人,是我們這個社會共存下去的原則。雖然我在拘留所里沒有受到虐待,但他們將我如此不公平的扣下來,使我喪失了僅有的一點尊嚴,我不會很快淡忘這事的。
我不想再看電視,走到另一間去,裡面還真不錯,國內青年朋友有興趣來觀光觀光,不妨照我乘機的方法進來玩一玩。
另外房間內有一個北非孩子,有一個希臘學生,有一個奧國學生。我抽了一支煙,他們都看著我,我以為他們看不慣女孩子抽菸,後來一想不對,他們大概很久沒有煙抽了,我將煙拿出來全部分掉了。
瑪麗亞靠在門口看我,她很不贊成的說:“你太笨了,你煙分完了就買不到了,也不知自己要待多久。”
這些話是用西班牙文對我說的。我是一個標準的個人主義者,但我不是唯我主義者。幾支煙還計較嗎?我不會法文,但是我跟非洲來的孩子用畫圖來講話。原來他真的是偷渡來的,坐船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在非洲做了小偷,警察要抓他把手割掉,所以他逃跑了。我問他父母呢?他搖頭不畫下去了。總之,每個人都有傷心的故事。
真像瘋人院
下午兩點多了,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瑪麗亞來叫我:“喂,出來吃飯,你在睡嗎?”我開門出來,看見瑪麗亞和勞瑞正預備出去。他們說:“走,我們請你出去吃飯。”我看看別人,搖搖頭,我一向最羞於做特殊人物,我說:“他們呢?”瑪麗亞生氣了,她說:“你怎麼搞的,你去不就得了。”
我說:“謝謝!我留在這裡。”他們笑笑說:“隨你便吧,等一下有飯送來給你們吃。”
過了一下飯來了,吃得很好,跟台北鴻霖餐廳一百二十元的菜差不多,我剛吃了消炎片,也吃不下很多,所以送給別人吃了。剛吃完勞瑞回來了,又帶了一大塊烤肝給我吃,我吃下了,免得再不識抬舉,他們要生氣。
整個下午就在等待中過去,每一次電話鈴響,我就心跳,但是沒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客廳看時裝雜誌。看了快十本,覺得女人真麻煩,這種無聊透頂的時裝也值得這麼多人花腦筋。(我大概真是心情不好,平日我很喜歡看新衣服的。)
沒事做,又去牆上掛著的世界地圖台灣的位置上寫下:“我是這裡來的。”又去拿水灑花盆內的花,又去躺了一會,又照鏡子梳梳頭,又數了一遍我的錢,又去鎖住的大廈內每個房間看看有些什麼玩意兒。
總之,什麼事都做完了,移民局的電話還不來。瑪麗亞看我無聊透了,她說:“你要不要畫圖?”我一聽很高興,她給了我一張紙,一盒蠟筆,我開始東塗西塗起來——天啊,真像瘋人院。畫好了一張很像盧奧筆調的哭臉,我看了一下,想撕掉,瑪麗亞說:“不要撕,我在收集你們的畫,拿去給心理醫生分析在這兒的人的心情。”(倒是想得出來啊,現成的試驗品。我說瘋人院,果然不錯。)
我說我送你一張好的,於是我將侄兒榮榮畫的一張大力水手送給拘留所,貼在門上。
開仗了
這樣搞到下午六點,我像是住了三千五百年了,電話響了,那個大老闆警官說:“陳小姐,你再去機場,移民局要你,手提包不許帶。”
我空手出去,又上了警車,回到機場大廈內,我被領到一個小房間去。
裡面有一張桌子,三把椅子,我坐在桌子前面,瑪麗亞坐在門邊。早晨那個小鬍子移民官又來了。我心裡忐忑不安,不知又搞什麼花樣,我對他打了招呼。
這時我看見桌上放著我的資料,已經被打字打成一小本了,我不禁心裡暗自佩服他們辦事的認真,同時又覺他們太笨,真是多此一舉。
這個小鬍子穿著淡紫紅色的襯衫,灰色條子寬領帶,外面一件灰色的外套,十分時髦神氣,他站著,也叫我站起來,他說:“陳小姐,現在請聽我們移民局對你的判決。”當時,我緊張到極點,也突然狂怒起來,我說:“我不站起來,你也請坐下。我拒絕你講話,你們不給我律師,我自己辯護,不經過這個程序,我不聽,我不走,我一輩子住在你們扣留所里。”
我看他愣住了,瑪麗亞一直輕輕的在對我搖頭,因為我說話口氣很兇,很怒。那位移民官問我:“陳小姐,你要不要聽內容?你不聽,那麼你會莫名其妙的被送回香港。你肯聽,送你去西班牙,去哪裡,決定在我,知道嗎?要客氣一點。”我不再說話了,想想,讓他吧。
他開始一本正經的念理由。第一、台灣護照不被大英帝國承認。(混帳大英帝國!)第二、申請入境理由不足,所以不予照准。第三、有偷渡入英的意圖。第四、判決“驅逐出境”——目的地西班牙。另外若西班牙拒絕接受我的入境,今夜班機回香港轉台灣。
我的反擊
他念完了將筆交給我:“現在請你同意再簽字認可。”我靜靜的合著手坐著。我說:“我不簽,我要講話,講完了也許簽。”其實我心裡默默的認了,但絕不如此偃旗息鼓了事。
他看看表,很急的樣子,他說:“好吧,你講,小心,罵人是沒有好處的,你罵人明天你就在香港了。”我對他笑笑,我說:“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我不會罵你粗話,但是你們移民局所提出的幾點都不正確,我要申辯。”他說:“你英文夠用嗎?”我點點頭。他嘆了口氣坐下來,點了煙,等我講話。
我深深的呼吸了一大口氣,開始告訴他:“這根本是一個誤會,我不過是不小心買了兩個飛機場的票而已。(這一點國內旅行社要當心,只可賣同時到Heathrow換機的兩張票,減少旅客麻煩。)你們費神照顧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所說的第一點理由,不承認我的國籍,我同意,因為我也不承認你的什麼大英帝國。
“第二,你說我申請入境不予照准,請你弄明白,我‘沒有申請入境’。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機場都設有旅客過境室,給沒有簽證的旅客換機,今天我不幸要借借路,你們不答應,這不是我的錯誤,是你們沒有盡到服務的責任,這要你們自己反省。我沒有申請的事請不必胡亂拒絕。“第三,我沒有偷渡入境的意圖,我指天發誓,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也沒法子拿刀剖開心來給你看。我們中國人也許有少數的害群之馬做過類似的事情,使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還是要聲明,我沒有偷渡的打算。英國我並不喜歡居住,西班牙才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