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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蒼弱”與“健康”

    文/舒凡

    繼《撒哈拉的故事》後,三毛的《雨季不再來》也成集問世了。討論這兩書的文字,多以“健康的近期”和“蒼弱的早期”說法,來區分兩條寫作路線的價值判斷,這一觀點是有待探討的。

    就三毛個人而言,也許西非曠野的沙、石和荊棘正含有一種異樣的啟示,使她從感傷的“水仙花”,一變而為快樂的小婦人,這種戲劇性的成長過程是可能的,撇開“為賦新詞強說愁”本是少女時期的正常心理現象不說,即或樸素地比之為從蒼弱到健康也能算得上是常言了。

    但,就寫作者而言,心懷“憂懼的概念”(祁克果語),限入生命的沉思,或困於愛情的自省,則未必即是“貧血”的徵候,心態健康與否的檢驗標準,也非僅靠統計其笑容的多寡便可測定。審寫作路線取向問題,以卡繆的《西西弗斯神話》在文學史的貢獻,不比紀德的《剛果紀行》遜色,即可知用“象牙塔里”、“艷陽天下”或“蒼弱”、“健康”之類的喻辭,來臧否寫作路線是不得要領之舉,重要的是該根據作品本身來考察。  

    《撒哈拉的故事》約可列為表現現實生活經驗的寫作。閱讀文藝作品所以成為人類主要的精神活動之一,較切近的原因是為了從中開拓真實生活經驗。三毛以極大的毅力和苦心,背井離鄉,遠到萬里之外的荒漠中的居家謀生,以血汗為代價,執著地換取特殊的生活經驗,這種經過真實體驗的題材之寫作,在先決條件上已經成功了,甚至連表現技巧的強弱,都無法增減故鄉人們去閱讀她作品的高昂興趣。《雨季不再來》約可歸為表現心靈生活經驗的寫作。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人類深思的默省存在的意義、靈魂的歸依、命運的奧秒等形上問題,早在神話發生時代就開始了,歷經無數萬年的苦心孤詣,到了近代,新興的實用功利主義者,竟譏諷此一心靈活動為“象牙塔里的夢魘”,這才真是精神文明惡夢的起點呢!尤其,在大眾傳播事業力量無比顯赫的今天,缺乏實在內容的泛趣味化主義,被推波助瀾地視為最高人生價值,沉思和深省活動反被目為蒼弱的“青春期呆痴症”的後遺,這種意義的普及,形成了“危機時代”的來臨。

    儘管做此引論,也不能掩飾《雨季不再來》在內容技巧上的有欠成熟。十多年前,煩惱的少年三毛難免把寫作當成一種浪漫的感性遊戲,加上人生閱歷和觀念領域的廣度不足、透視和內訴能力尚未長成等原因,使她的作品超於強調個人化的片段遐想和感傷。但是,從中所透露的純摯情懷和異質美感,欲別具一種奇特的親和力。《雨季不再來》只是三毛寫作歷程起步的回顧,也是表徵六十年代初期,所謂“現代文藝少女”心智狀態的上乘選樣。  

    當三毛還是在二毛的時候(自序)

    我之所以不害羞的肯將我過去十七歲到二十二歲那一段時間裡所發表的一些文稿成集出書,無非只有一個目的——這本《雨季不再來》的小書,代表了一個少女成長的過程和感受。它也許在技巧上不成熟,在思想上流於迷惘和傷感,但它的確是一個過去的我,一個跟今日健康進取的三毛有很大的不同的二毛。

    人之所以悲哀,是因為我們留不住歲月,更無法不承認,青春,有一日是要這麼自然的消失過去。

    而人之可貴,也在於我們因著時光環境的改變,在生活上得到長進。歲月的流失固然是無可奈何,而人的逐漸蛻變,卻又脫不出時光的力量。

    當三毛還是二毛的時候,她是一個逆子,她追求每一個年輕人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麼的那份情懷,因此,她從小不在孝順的原則下做父母請求她去做的事情。

    一個在當年被父母親友看作問題孩子的二毛,為什麼在十年之後,成了一個對凡事有愛、有信、有望的女人?在三毛自己的解釋里,總脫不開這兩個很平常的字——時間。

    對三毛來說,她並不只是睡在床上看著時光在床邊大江東去。十年來,數不清的旅程,無盡的流浪,情感上的坎坷,都沒有使她白白的虛度她一生最珍貴的青年時代。這樣如白駒過隙的十年,再提筆,筆下的人,已不再是那個悲苦、敏感、浪漫、而又不負責任的毛毛了。  

    我想,一個人的過去,就像聖經上雅各的天梯一樣,踏一步決不能上升到天國去。而人的過程,也是要一格一格的爬著梯子,才能到了某種高度。在那個高度上,滿江風月,青山綠水,盡入眼前。這種境界心情與踏上第一步梯子而不知上面將是什麼情形的迷惘惶惑是很不相同的。

    但是,不能否認的是,二毛的確跌倒過,迷失過,苦痛過,一如每一個“少年的維特”。

    我多年來沒有保存自己手稿的習慣,發表的東西,看過就丟掉,如果不是細心愛我的父親替我一張一張的保存起來,我可能已不會再去回顧一下,當時的二毛是在喃喃自語著些什麼夢話了。

    我也切切的反省過,這樣不算很成熟的作品,如果再公諸於世,是不是造成一般讀者對三毛在評價上的失望和低估,但我靜心的分析下來,我認為這是不必要的顧慮。一個家庭里,也許都有一兩個如二毛當時年齡的孩子。也許我當年的情形,跟今日的青年人在環境和社會風氣上已不很相同,但是不能否認的,這些問題在年輕的孩子身上都仍然存在著。

    一個聰明敏感的孩子,在對生命探索和生活的價值上,往往因為過份執著,拚命探求,而得不著答案,於是一份不能輕視的哀傷,可能會占去他日後許許多多的年代,甚而永遠不能超脫。  

    我是一個普通的人,我平凡的長大,做過一般年輕人都做的傻事。而今,我在生活上仍然沒有穩定下來,但我在人生觀和心境上已經再上了一層樓,我成長了,這不表示我已老化,更不代表我已不再努力我的前程。但是,我的心境,已如渺渺清空,浩浩大海,平靜,安詳,淡泊。對人處事我並不天真,但我依舊看不起油滑,我不偏激,我甚而對每一個人心存感激,因為生活是人群共同建立的,沒有他人,也不可能有我。

    《雨季不再來》是我一個生命的階段,是我無可否認亦躲藏不了的過去。它好,它不好,都是造就成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也就如一塊衣料一樣,它可能用舊了,會有陳舊的風華,而它的質地,卻仍是當初紡織機上織出來的經緯。

    我多麼願意愛護我的朋友們,看看過去三毛還是二毛的樣子,再回頭來看看今日的《撒哈拉的故事》那本書里的三毛,比較之下,有心人一定會看出這十年來的歲月,如何改變了一朵溫室里的花朵。

    有無數的讀者,在來信里對我說——“三毛,你是一個如此樂觀的人,我真不知道你怎麼能這樣凡事都愉快。”我想,我能答覆我的讀者的只有一點,“我不是一個樂觀的人。”  

    樂觀與悲觀,都流於不切實際。一件明明沒有希望的事情,如果樂觀的去處理,在我,就是失之於天真,這跟悲觀是一樣的不正確,甚而更壞。

    我,只是一個實際的人,我要得著的東西,說起來十分普通,我希望生兒育女做一個百分之百的女人。一切不著邊際的想法,如果我守著自己淡泊寧靜的生活原則,我根本不會刻意去追求它。對於生活的環境,我也抱著一樣的態度。我唯一鍥而不捨,願意以自己的生命去努力的,只不過是保守我個人的心懷意念,在我有生之日,做一個真誠的人,不放棄對生活的熱愛和執著,在有限的時空里,過無限廣大的日子。如果將我這種做法肯定是“樂觀”,那麼也是可以被我接受和首肯的。

    再讀《雨季不再來》中一篇篇的舊稿,我看後心中略略有一份悵然。過去的我,無論是如何的沉迷,甚而有些頹廢,但起碼她是個真誠的人,她不玩世,她失落之後,也尚知道追求,那怕那份情懷在今日的我看來是一片慘綠,但我情願她是那個樣子,而不希望她什麼都不去思想,也不提出問題,二毛是一個問題問得怪多的小女人。

    也有人問過我,三毛和二毛,你究竟偏愛那一個?我想她是一個人,沒法說怎麼去偏心,畢竟這是一枝幼苗,長大了以後,出了幾片清綠。而沒有幼苗,如何有今天這一點點喜樂和安詳。  

    在我的時代里,我被王尚義的《狂流》感動過,我亦受到《弘一法師的傳記》很深的啟示和嚮往。而今我仍愛看書,愛讀書,但是過去曾經被我輕視的人和物,在十年後,我才慢慢減淡了對英雄的崇拜。我看一沙,我看一花,我看每一個平凡的小市民,在這些事情事物的深處,才明白悟出了真正的偉大和永恆是在那裡,我多麼喜歡這樣的改變啊?

    所以我在為自己過去的作品寫一些文字時,我不能不強調,《雨季不再來》是一個過程,請不要忽略了。這個蒼白的人,今天已經被風吹雨打成了銅紅色的一個外表不很精緻,而面上已有風塵痕跡的三毛。在美的形態上來說,那一個是真正的美,請讀者看看我兩本全然不同風格的書,再做一個比較吧!

    我不是一個作家,我不只是一個女人,我更是一個人。我將我的生活記錄下來了一部份,這是我的興趣,我但願沒有人看了我的書,受到不好的影響。《雨季不再來》雖然有很多幼稚的思想,但那只是我做二毛時在雨地里走著的幾個年頭,畢竟雨季是不會再在三毛的生命里再來了。

    《雨季不再來》本身並沒有閱讀的價值,但是,念了《撒哈拉的故事》之後的朋友,再回過來看這本不很愉快的小書,再拿這三毛和十年前的二毛來比較,也許可以得著一些小小的啟示。三毛反省過,也改正過自己在個性上的缺點。人,是可以改變的,只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時間。我常常想,命運的悲劇,不如說是個性的悲劇。我們要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固執不變當然是可貴,而有時向生活中另找樂趣,亦是不可缺少的努力和目標,如何才叫做健康的生活,在我就是不斷的融合自己到我所能達到的境界中去。我的心中有一個不變的信仰,它是什麼,我不很清楚,但我不會放棄這在冥冥中引導我的力量,直到有一天我離開塵世,回返永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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