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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你絕不能送我回香港,你沒有權利決定我的目的地,如果你真要送我回去,我轉託律師將你告到國際法庭,我不怕打官司,我會跟你打到‘你死’為止。至於‘驅逐出境’這四個難聽的字,我請你改掉,因為我從清早六點到此,就沒有跨出正式的‘出境室’一步,所以我不算在‘境內’,我始終在‘境外’,既然在境外,如何驅逐‘出境’?如果你都同意我所說的話,改一下文件,寫‘給予轉機西班牙’,那麼我也同意簽字;你不同意,那麼再見,我要回拘留所去吃晚飯了。現在我講完了。”
他交合著手,聽完了,若有所思的樣子,久久不說話。我望著他,他的目光居然十分柔和了。“陳小姐,請告訴我,你是做什麼的?”我說:“家伯父、家父都是律師,我最小的弟弟也學法律,明年要畢業了。”(簡直答非所問。)
他大笑起來,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拍拍我,對我說:“好勇敢的女孩子,你去吧,晚上九點半有一班飛馬德里的飛機,在Heathrow機場。歡迎你下次有了簽證再來英國,別忘了來看我。你說話時真好看,謝謝你給我機會聽你講話,我會想念你的。對不起,我們的一切都獲得澄清了,再會!”
他將我的手拉起來,輕輕的吻了一下,沒等我說話,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這一下輪到我呆住了,瑪麗亞對我說:“恭喜!恭喜!”我勾住她的肩膀點點頭。疲倦,一下子湧上來。這種結束未免來得太快,我很感動那個移民官最後的態度,我還預備大打一仗呢,他卻放了我,我心裡倒是有點悵然。
豬吃老虎的遊戲
回拘留所的路上,我默默的看著窗外。瑪麗亞說:“你好像比下午還要悲傷,真是個怪人,給你走了你反而不笑不鬧了。”
我說:“我太累了。”
回到拘留所,大家圍上來問,我笑笑說:“去西班牙,不送回香港了。”看見他們又羨慕又難過的樣子,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希望大家都能出去。
勞瑞對我說:“快去梳梳頭,我送你去機場。”我說:“坐警車?”他說:“不是的,計程車已經來了,我帶你去看英國的黃昏,快點。”
他們大家都上來幫我提東西,我望了一眼牆上的大力水手圖畫,也算我留下的紀念吧。那個被我叫瞎子的大老闆警官追出來,給了我拘留所的地址,他說:“到了來信啊!我們會想你的,再見了!”我緊緊的握著他的手謝謝他對我的照顧。佛說:“修百年才能同舟。”我想我跟這些人,也是有點因果緣分的,不知等了幾百世才碰到了一天,倒是有點戀戀不捨。
勞瑞跟計程車司機做導遊,一面講一面開,窗外如詩如畫的景色,慢慢流過去,我靜靜的看著。傍晚,有人在綠糙如茵的路上散步,有商店在做生意,有看不盡的玫瑰花園,有駿馬在吃糙,世界是如此的安詳美麗,美得令人嘆息。生命太短促了,要怎麼活才算夠,我熱愛這個世界,希望永遠不要死去。
車到H機場,勞瑞將我的行李提下去,我問他:“計程車費我開旅行支票給你好不好?”他笑了笑,說:“英國政府請客,我們的榮幸。”
我們到H機場的移民局,等飛機來時另有人送我上機,我一面理風衣,一面問勞瑞:“你玩過豬吃老虎的遊戲沒有?”他說:“什麼?誰是豬?”我說:“我們剛剛玩過,玩了一天,我是豬,移民局是老虎,表面上豬被委屈了十幾小時,事實上吃虧的是你們。你們提大箱子,陪犯人,又送飯,打字,還付計程車錢。我呢,免費觀光,增了不少見識,交了不少朋友,所以豬還是吃掉了老虎。謝啦!”
勞瑞聽了大聲狂笑,一面唉唉的嘆著氣,側著頭望著我,半晌才伸出手來說:“再見了,今天過得很愉快,來信呵!好好照顧自己。”他又拉拉我頭髮,一面笑一面走了。
我站在新拘留所的窗口向他揮手。這個新地方有個女人在大哭。又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揮揮手,我走了,英國,不帶走你一片雲。(套徐志摩的話。)
寄語讀者
三毛的流浪並沒有到此為止,我所以要寫英國的這一段遭遇,也是要向國內讀者報導,如果你們不想玩“豬吃老虎”的遊戲,還是不要大意,機票如赴倫敦換機,再強調一次,買Heathrow一個機場的,不要買兩個機場的票。
又及:我來此一個月,收到八十封國內讀者的來信,謝謝你們看重我,但是三毛每天又念書又要跑採訪,還得洗洗衣服,生生病,申請居留證,偶爾參加酒會也是為了要找門路。代步工具是地下車,有時走路,忙得不亦樂乎。所以,在沒有眉目的情況下,我尚不能一一回信給你們。再見了。謝謝各位讀者看我的文章。
我從台灣起飛
你想有益於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
我在做這篇訪問之前,一共見到西班牙環宇貿易公司的董事長薩林納先生(MigueSalinas)大約三次。每次,都是在很匆忙的場合之下,握握手,沒說幾句話就分開了。後來,我知道他不止在西國做生意,跟台灣貿易方面,也有很大項額的來往。我打過數次電話給他,請求他安排短短的半小時給我做個專訪。但是他太忙了,一直到上星期六才排出一點空檔來。
我在約定的時間——下午四點半到公司,但是他公司的人告訴我,要等十五分鐘左右。薩林納先生已打過電話回來了。他私人的辦公室里,滿房間都堆滿了樣品,許多台灣來的產品,令人看了愛不釋手。
如果說這個辦公室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嚇人的,公式化的,那就錯了。它是一個親切舒適,不會嚇壞你的地方,你坐在裡面,可以感覺到它是年輕的,有幹勁的,一點不墨守成規。
五點不到,因為是星期六,公司里的人陸續都走了,只留下我在等。我一間一間走了一圈,東看看、西看看,順便接了兩個電話,也不覺得無聊。這時門“碰”的一下推開了,薩林納先生抱了一大卷文件,大步走進來。
“抱歉,抱歉,要你久等了,我儘快趕回來的。”他一面松領帶一面點菸,東西放在桌上,又去拉百葉窗。“你不在意我將百葉窗放一半下來吧,我就是不喜歡在太光亮的地方工作。”
我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靜靜的觀察他。他進辦公室第一步就是布置一個他所覺得舒適的環境,這一點證明他是一個很敏感的人。
藝術型的企業家
他並不太高大,略長、微卷的棕發,條子襯衫,一件米灰色的夾克式外套,帶一點點寬邊的年輕人時興的長褲,使他在生意之外,又多了些微的藝術氣息。
在他隨手整理帶回來的文件時,口中一再的說:“對不起,對不起,請稍候一下,馬上好了。”
他是親切的,沒有架子的,眼神中不經意的會流露出一點點頑皮的影子。但你一晃再看他時,他又是一個七分誠懇三分嚴肅的人了。
好不容易他將自己丟在沙發上,嘆了口氣說:“好了,總算沒事了,你問吧!我儘量答覆你。”
此話剛剛講完,又有人進來找他。他馬上笑臉大步迎上去,於是又去辦公桌前談了很久,簽字、打電話、討論再討論,總算送走了那個廠商。
送完客他回來對我笑笑,說:“你看看,這就是我的日子,星期六也沒得休息。”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過了十分鐘,謝天謝地,他總算可以靜靜的坐下來了。
“開始吧!”他說。
“薩林納先生,你幾歲?”
他有點驚訝,有禮的反問我:“你說話真直截了當,這是你採訪的方式嗎?我今年三十歲。”
“是的,對不起,我是這種方式的,請原諒。”“你們的公司MundusInternational成立有多久了?”
“兩年,我們是剛起步的公司,但是業務還算順利。”“那麼你是二十八歲開始做生意的,經商一直是你的希望嗎?”
“不是,我小時候一直想做醫生,後來又想做飛機師。不知怎的,走上了貿易這條路。”
漂泊的歲月
“你生長在馬德里嗎?”
“不,我生長在西班牙北部,那是靠近法國邊界的美麗夏都——SanSebastian。我的童年記憶,跟爬山、滑雪、打獵是分不開的。我的家境很好,母親是西班牙皇族的後裔。一直到我十八歲以前,我可以說是十分幸福的。”
“你今年三十歲,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十二年來你並不很幸福?”我反問他。
“我並不是在比較。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被父親由故鄉,一送送到英國去念書。從那時離家開始,我除了年節回去之外,可以說就此離開故鄉和父母了。一直在外漂泊著。”他站起來靠在窗口看著樓下的街景。
“你所說的漂泊,可以做一個更確切的解說嗎?”“我十八歲初次離家去英國念書時,心情是十分惶惑的,後來習慣了浪子似的生活,也就不想回西班牙了。我所謂的漂泊是指前幾年的日子。
“我二十歲時離開英國到法國去,此後我又住在荷蘭一年,但是不知怎的心裡不想安定下來,於是又去瑞士看看,在那兒住了好幾個月。當時我在瑞士不很快樂,所以有一天我對自己說,走吧,反正還年輕,再去找個國家。於是,我上了一條去芬蘭的船,到北歐去了。在那兒我住了一年,芬蘭的景色,在我個人看來,是世界上最美的了。”他坐下來,又開始一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