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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聽了分析,擦擦眼睛,說:“如果這件事能給你快樂,就去買下吧。”

    當我捧著這些寶貝坐在小琪身邊又在喝茶時,小琪問我:“你好像從來都是快樂的,也不計較任何事。你得教教我。”“我嗎?”我笑著撫摸著一片木雕,輕輕的說:“其實這很簡單,情,可以動,例如對待日常生活或說這種藝術品。那個心嘛,永遠給它安安靜靜的放在一個角落,輕易不去搬動它。就這樣——寂寞的心,人會平靜多了。”

    說著說著,外面開始下起微雨來,我抱起買下的一堆東西,住家的方向跑去。

    那個晚上,家中牆上又多了幾件好東西,它們就是照片上的麒麟和兩幅泥金水雕。茅廬得來的東西,連上面那個鍋仔飯桶以及沒有照片的石磨,一共五樣。

    不打雙頭蛇

    那家店不算大,隱藏在鬧街的一個角落裡。是看了那面鏤花的鐵門而停住了腳步的,店內陰涼而幽暗,一些大件的老家具、塑雕和油畫靜靜的發著深遠安靜的光芒。一張女人的畫像尺寸不大,眼神跟著看她的人動,無論去到哪一個角落,她總是微笑著盯著人。那張畫買不起,卻來來回回去了三次——看她。就這麼跟店主做了朋友,好幾個黃昏,聽他講猶太人的流浪還有那些死在集中營里的家人,講到他劫後餘生的太太又如何在幾年前被癌細胞吞噬——那些店主本身的故事。  

    最後一次去店裡,店主拿出了幾串項鍊來,要我挑,我不好再問價格,猶豫的不好決定,這時候,對於下方有著一個圓環的那串其實一看就喜歡了。是一條雙頭蛇,頭對著頭繞著,這使我想起小時候課本上念的孫叔敖打雙頭蛇的故事。“送給你好麼?”店主說。我笑著搖搖頭。

    “那麼賣給你,算五百塊兩條。”五百塊等於台幣一百三十多塊。我收下了,付了錢,跟店主對視著笑了笑,向他說了感謝。

    很少用這兩條項鍊,可是當我把玩它們的時候,總好似又置身在那間黃昏幽暗的店堂,那幅畫上的女人微笑著盯住我,那個店主在說:“我們從阿根廷又來到這加納利群島,開了這家店,生活總算安定下來了,而我太太,在這時候病倒下來,她的床前就掛著這幅女人的畫,你知道,畫中的人,看著我太太一日一日瘦下去,直到咽氣……”

    當我摸弄著雙頭蛇的時候,耳邊又響起那個禿頭店主的聲音:“好好保存這條蛇,它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夢幻騎士

    “夢幻騎士”是我的英雄——唐·吉訶德。  

    我得到這個木刻,在一個偶然的機緣里。

    有一次不當心,將吉訶德手中那支矛弄斷了,這更像一個剛剛打完仗的他。

    去年在竹東深山裡的清泉。小丁神父將彼德奧圖和蘇菲亞羅蘭主演的這張名片放給我看時,我一直沒有受到如同書本中的那種感動,直到那首歌:《未可及的夢》慢慢唱出來的時刻,這才熱淚奔流起來。

    既然吉訶德象徵了一種浪漫的騎士精神,身為半個西班牙魂的我,是應該擁有一個他的。

    美濃狗碗

    照片中的老碗只是代表性的擺了幾隻。其實,擁有百個以上呢。

    在這幾隻碗中,手拉胚的其實只有一個,是手繪上去的花樣,可絕對不是機器印的。

    每當我抱著這種碗回家去,母親總是會說:“這種碗,麵攤子上多得是,好髒,又弄回來了。”

    我不理會母親,心裡想:“麵攤子上哪有這麼好看的東西,根本不一樣——如果細心去看。”

    前幾年,當我在台灣還開車的時候,但凡有一點空閒,就會往台北縣內的小鎮開去。去了直奔碗店,臉上堆下笑來,祈求那些碗店的主人,可不可以把以前的老碗拿出來給人看看。  

    這麼收來收去,野心大了,想奔到南部去,南部的老店比較多,說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好東西。

    有一次與兩個朋友去環島,但凡村坊鋪店,就停車去找碗,弄得同去的朋友怨天怨地,說腳都沒地方放了。整個車子地下都是碗和盤。

    那些不是精選的,要等到回了台北,才去細品它們。在當時,只要有,就全買。

    照片中左邊那隻反扣著的碗來歷很奇特。

    環島旅行,那夜住美濃。

    夜間睡不著,因為才十一點多鐘。順著美濃鎮內那條大水溝走,穿過一排排點著神明紅燈的老住家,看著一彎新月在天空中高高的掛著,心裡不知多麼的愛戀著這片美麗的鄉土。

    走著走著,就在大水溝邊,一隻黑狗對著一隻老碗在吃它的晚飯。

    看到那隻狗吃的碗,怎麼樣也不肯舉步,等在黑暗中,等它吃完了就好拿走。

    那隻笨狗,以為有人想搶它的食物,惡狠狠的上來凶我,露出了尖尖的白牙。

    想了一下,守在那兒不是辦法,一來有惡狗,二來主人出來了抓到小偷,不太好看。這麼再一想,橫穿過水溝,跑到鎮上街邊,一家售賣日用品的商店已經下了半道門,大概就算打烊了。  

    我走進去,指著一隻全新的大海碗,付了錢,再慢慢晃回去,那時,和我一同旅行的朋友們早回旅社去了,只我一個人。

    再回去時,狗不見了,人沒有出來,那隻被舔得光清的老碗,還在。

    我蹲下去,快速的把新碗放在原地,那隻舊碗被換了過來。也不敢加快步子,心裡嚇得要死,步子還像在散步似的。

    走了一段路,才敢回了一次頭。確定安全了,這才在路燈下,蹲在水溝邊,用手掬水,洗起碗來。

    回到旅社,又在燈下細細看了。好傢夥,淡青色,還是冰紋的。這一喜非同小可,用力去打三夾板,叫靠隔的朋友過來一同欣喜。

    那次環島旅行,跟回來的碗盤多得可以開碗店。有些小形的,拿來當了菸灰缸。

    有一日,齊豫到我家裡去,看上了她手中的菸灰缸——我的碗。

    分了三隻小的給她,那時潘越雲看了,叫起來:“三毛,我也要你的碗——”

    於是我把那些小碗都分了。一面分一面叫:“來!來!還有誰要搶我的飯碗,接了去,這碗飯本人就要不吃了。”  

    三顧茅廬

    就這樣,在我繁忙的生活中,偶爾空閒個一兩個小時左右時,我就走路到茅廬去坐坐。

    那一封寫好的信,慢慢的發出去了。

    有一天我經過茅廬,小琪笑得咯咯的彎了腰,說:“前天晚上來了一大群老先生,來喝茶,說是看了你的信,一來就找你,沒找到,好失望的。”

    “是不是可愛的一群老先生?”我笑著揚揚眉。小琪猛點頭,又說:“好在我們那天演奏古箏,他們找不到你,聽聽音樂也很高興。”

    “就這一桌呀?”我問。小琪說:“兩桌。又一次來了一對夫婦,也是看你信來的。”

    “才兩桌?我們發了三千封信吔?!”我說。

    小琪笑著笑著,突然說:“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叮住她看,一隻手替她拂了一下頭髮,對她輕輕的說:“撐下去呀,生意不是一下子就來的,再試試看,一年後還沒有變好,再做打算吧!”

    小琪和信學都沒有超過三十歲,今天這份成績已經算很好了。那批茶具、古董,就是一筆財產,而生意不夠好,是我們做朋友的一半拖累了他們。  

    在這種情形下,又從茅廬搬回來一隻綠色彩陶的小麒麟,加上一隻照片中也有的大土壇——早年醃菜用的。土壇上寬下窄,四個耳朵放在肩上作為裝飾,那線條優美又豐滿。

    我噹噹心心的管理好自己,不敢在收集這些民藝品上放進野心,只把這份興趣當成生活中的平常部份。也就是說,不貪心。

    對於收來的一些民俗品,想來想去,看不厭的就是瓮。每一個瓮,看來不是醃菜的就是發豆芽的,或說做別的用處的。可是它們色彩不同、尺寸有異、形狀更不一樣,加上它們曾經是一種民間用品,在精神上,透著滿滿的生活情調,也飽露著最最淳樸的泥土風味,一種“人”的親切,就在裡面,這“人”,就是早年的普通人,他們穿衣、吃飯、醃鹼菜,如同我們一般。於是,在這無底洞也似的古董、民俗品里,我下決心只收一種東西——瓮。

    茅廬的可親可愛,在於它慢慢成了社區內一個隨時可去的地方。繁忙的生活中,只要有一小時空閒,不必事先約會,不必打扮,一雙球鞋能能夠走過去坐坐。也因為如此,認識了在復興中學教書的國文老師——陳達鎮。

    陳老師收藏的古董多、古書多,人也那麼閒雲野鶴似的。看到他,總想起亮軒。這兩人,相似之處很多,包括說話的口氣。  

    陳老師的古董放在他家裡,他,當然又是個鄰居。我們這條一百三十三巷,看來平常,其實臥虎藏龍的,忙不過來。從茅廬,我進入了陳老師的家。

    呆看著叫人說不上話來的大批古董和書籍,我有些按捺不住的動心,這很嚇人,怕自己發狂。陳老師淡淡的來一句:“淺嘗即止,隨緣就好——玩嘛!”

    我驀然一下收了心,笑說:“其實,我們以物會友也是非常好玩的。例如說,每星期五,不特別約定必須參加的,每星期五晚上,有空的人,就去茅廬坐一下,每人茶資一百,然後一次拿一樣收藏品去,大家欣賞,也可以交換——。”陳老師笑說:“這叫做——獻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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