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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內,賣了幾套?”荷西問著。

    “一套也沒有賣掉。可是明天也許有希望。”

    荷西將我一拉拉到臥室去,輕輕的說:“寶貝,我們分期付款買下一套好不好?雖然我們不喜歡分期付款,可是這是做好事,你可憐可憐外面那個沙漠老鄉吧。”

    我心中很緊張的在算錢,這樁事情,先生是不管的,我得快速的想一想——如果付了第一期之後,我們每個月得再支出多少,因為百科全書是很貴很貴的。

    “ECHO,寶貝,你不是最愛書本的嗎?”先生近乎哀求了。我其實也答應了。

    等到荷西叫出我最親愛的名字——“我的撒哈拉之心”這幾個字時,我抱住他,點了頭。

    當我們手拉手跑出去,告訴那個推銷員——我們要分期付款買下他第一套百科全書時,那個人,緊緊握住荷西的手,緊緊的握著,好像要哭出來了似的。

    然後,我們叫他當天不必再賣了,請他上了我們的車子,將他送回城裡去。這個年輕人沒有結婚,跟著父母住在一幢臨時租來的公寓裡,他說父親已經從軍中告老退休了。  

    當他下了我們的車子,揮手告別之後,我聽見這個傻孩子,一路上樓梯一路在狂喊:“爸爸、爸爸!我賣掉了第——一——套——”

    我笑著摸摸正在開車的先生的頭髮,對他說:“這一來,我們就喝白水,啤酒得等找到事的時候才可以喝了。”

    血象牙

    好啦!千等萬等,這副血色象牙手鐲總算出現了。它在我的飾物中占著極珍愛的一環,有一陣為了怕小偷來偷它,睡覺時都給戴在手上不肯脫下來。

    照片,在一般來說,往往比實物來得美麗。這一回照片說了謊,那份光澤、觸感、細膩的紋路、甚而銀鑲的那個接頭,在真實的物件里,勝於照片傳達的美太多太多。

    我有一個朋友,是加納利群島上最大的古董商,他不是西班牙人,倒是個印度人。

    這個人,與其稱他商人,不如叫他是個藝術品的狂人。在他的店中,陳列著的一些古董並不起眼,或說,他根本不把極品拿出來給人看。這位胖胖的中年朋友,只聽見歐洲哪兒要舉行拍賣會,他就飛去。回來時,如果問收穫,他總是笑笑,說沒收到什麼。  

    可貴的是,這個朋友,對於我那麼那麼貧窮的收藏,也不存輕慢之心。只要得了一個破爛貨,拿去他店裡分享,他總是戴起眼鏡來,用手摸摸,拿到鼻尖的距離去看看,然後告訴我——又得了一樣不錯的東西。

    我之喜歡他,也是這份分享秘密的喜悅。

    終有一回,朋友關了店,將我帶到他的家裡去。家,在古老、古老區域的一幢三層樓房裡,那幢房子的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一個房間的屋頂全是玻璃的,陽光透過玻璃,照著一座座文藝復興時代的石像、巨大如同拱門的象牙、滿盤的紫水晶、滿架中古世紀的泥金書籍,滿地的中國大瓷花瓶、水晶吊燈、全套古老的銀器、幾百串不同寶石的玫瑰念珠、幾百幅手織的巨大掛氈、可以用手搖出一百多條曲子的大型音樂箱、大理石的拼花桌、兩百多座古老的鐘、滿牆的義大利浮雕……。

    這些東西,被這位終生不結婚的怪人藏在這一幢寬闊的樓房裡。忘了說,他還有文藝復興時代的偉大畫家拉法爾的油畫。

    當我踮起腳尖在這座迷宮裡噹噹心心的走過時,幾乎要把雙手也合在胸前,才不會碰觸到那堆得滿坑滿谷的精品。也只有那一回,起過壞心眼,想拚命去引誘這個人,嫁給他,等他死了,這些東西可以全是我的。後來想想,這個人精明厲害,做朋友最是和氣,萬一給他知道我的企圖,可能先被毒死。  

    總而言之,我們維持著一種良好的古董關係,每次進城去,只要這位印度朋友又多了什麼寶貝,兩個人一定一起欣賞、談論大半天。

    去年夏天,我回到島上去賣房子,賣好了房子,自然想念著這位朋友,去店裡看他時,彼此已有三年沒見面了。我們親切的擁抱了好一會兒,也不等話家常,這位朋友拿出身上的鑰匙去開櫃檯後面一個鎖住的保險箱,同時笑著說:“有一樣東西,等著你來,已經很久了。”

    當他,把這副血色的象牙手鐲交在我的手裡時,我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而面上不動聲色。摸觸著它時,一種潤滑又深厚的感覺傳過手指,麻到心裡去。

    “銀絆扣是新的,象牙是副老的,對不對?”我問。那個店主笑著說:“好眼力。你買下吧。”

    我注視著那副對我手腕來說仍是太大了的手鐲,將它套上去又滑出來,放在手中把玩,捨不得離去。

    “值多少?”其實問得很笨。這種東西,是無價的,說它一文不值,它就一文不值。如果要我轉賣,又根本沒有可能。“象牙的血色怎麼上去的?”我問。  

    “陪葬的嘛!印度死人不是完全燒掉的,早年也有土葬,那是屍體裡的血,長年積下來,被象牙吸進去了。”“騙鬼!”我笑了起來。

    “你們中國的玉手環不是也要帶上那一抹紅,才值錢,總說是陪葬的。”

    那裡管它陪不陪葬呢,只要心裡喜歡,就好。

    那天,我們沒有討價還價,寫了一張支票給這位朋友,他看了往抽屜里一丟,雙方握了一次重重的手——成交了。最近在台灣給一個女友看這副精品,朋友說,那是象牙的根部,所以變成血色了。

    這倒使我想起另一樁事情來,當我撥牙的時候,牙根上,就不是血色的。這又能證明了象牙的什麼呢?

    秋水伊人

    一位中國的伯母,發現我愛老東西,就說她確有一些小玩意兒,大陸帶來的,要得翻一下才知道在哪裡收著。

    沒過幾天,我得了三個竹刻泛黃的圖章盒,上面有山有水有詩詞,盒子裡,霉出小黑點的軟棉紙就包著這四樣細銀絲卷出來的別針。

    圖上兩片葉子倒也罷了,沒有太多感應。左上角是一隻停在花枝上的雀,身體是一條線絲繞出來的,左下角是只蟬吧。這兩樣寶貝,常愛細細慢慢的品味它們,尤其在夜間的聚光燈下。看到夜深花睡時,這幾個別針就飛入張愛玲筆下那一個世界中某些女人的衣服上去了——是白流蘇的嗎?  

    太精細的東西我是比較不愛的,可是極愛產生它們這種飾物的那個迷人的時代和背景。這兩個別針,當是跟墨綠的絲絨旗袍產生關連的,看著它們,不知為何還會聽見紗窗外有歌聲,慢慢淡淡的流進來——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

    蜜月麻將牌

    六、七年前,我已經是個孀居的婦人,住在加納利群島上一個人生活。當時,並沒有回國定居的打算,而那幢荷西與我的小房子,在海邊的,被迫要出售掉;我急著四處看房子,好給自己搬家。

    起初並不打算在同一個社區找房子的,既然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什麼地方都可以安身。再說海邊的土質總是不夠肥沃,加上冬季風大,院子裡要種些菜蔬或花果都得費上雙倍的氣力。我偏又酷愛種植,這個習性,是鄰居和朋友都知道的。

    在我們那個溫暖的小鎮上,許多房地產的買賣都是依靠口傳的,只要咖啡館、菜場、郵局、銀行、雜貨店這些地方見人就談談,大家都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有人賣,有人想買,並不看報上的小GG,講來講去,消息就傳開了。

    聽見我想賣房、再想買房,熱心的人真多,指指引引的看了好多家,都不滿意。  

    有一天,一個不認識的人在街上攔住我,叫我快去找中央銀行分行里的一個叫做馬努埃的人,說他堂兄太太的哥哥,在島上美國學校附近的小山上給人代管一幢好房子。屋主原先是一對瑞士老夫婦,他們活到九十好多歲時,先後逝世了,現在老夫婦的兒子正由瑞士來,來處理父母的遺產。價格不貴,又有果樹和花糙,是島上典型的老式西班牙民房,還有一口出水的井,也有滿架的葡萄……。

    那個人形容了好多好多房子的事情,我就請問他,是不是去看過了呢?他說:“我聽來的呀——找房子的是你,所以轉述給你聽嘛!”

    我聽了立刻跑到銀行去找馬努埃。

    那時正是西班牙房價的旺期,我付不出太貴的價格,心裡也是怪著急的。聽說是遺產,又是外國人的,就知道不會貴,“快售求現”可能是處理遺產的一種心理。

    馬努埃給我畫了一張地圖又給了地址,我當時也沒打電話,開著車照著圖就去找了。

    果然一幢美屋,白牆紅瓦,四周滿是果樹,那千萬朵洋海棠在門口成了一片花海,我緊張得口渴,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買得起的房子,可是還是想進去看看。  

    房主——那個兒子,只會講德文,我道明了來意,他很禮貌的請我進去,而我的車,因為停得太靠山路了,他就向我討了鑰匙再替我去把車泊好些。他一面走一面回頭喊:“裡面門開著,請您自便,先進去看吧!”

    人和人之間,能夠做到這種信任和友愛的地步,我怎麼捨得放棄那個美麗之島呢。

    我一個人靜悄悄的走過石磚鋪地的庭院,就走進去了。山上天涼,客廳里一個如假包換的壁爐還生著柴火呢。

    立即愛上了這幢曲曲折折的兩層樓大房子,雖然火光把人的影子在白牆上映得好大,寂寞的感覺太深,陰氣也濃了一些,可是如果價格合理,我情願搬過來,過下長門深鎖的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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