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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視上看到的酒袋,全是又古又老,黑漆漆的,而土產店中找不到這種東西。

    有一年,還是做學生的時代,月底姐姐給寄來了十塊美金。收到那筆意外的財產——對,叫它財產,趕快跑去百貨公司看裙子。當年,對於一個窮學生來說,十塊美金可以做許多事情,例如說:買一條裙子、換一個皮包、去做一趟短程的旅行,或者用它來拔掉一顆長斜了的智齒。結果沒有去拔牙,忍著。也沒有買新衣服,省著。當然,拿了這十塊錢,坐火車,奔向古城賽歌維亞,做了一日之游。就在賽歌維亞的老廣場上,掛著這好多隻黑色的酒袋。驚見它那麼容易的出現在眼前,真有些不能相信。那時候年紀輕,對什麼都比較執著,再看繞著酒袋的竟是一股粗麻繩時,愛悅之心又加了許多,立意要把它買下來。

    買個酒袋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付完了錢,店主把人叫進店裡面去,開始教我怎麼保養它,說:先得用白蘭地酒給倒進去,不停的晃很久很久,再把酒倒出來——那時裡面塞fèng的膠也可以跟著洗乾淨了。以後的日子,無論喝是不喝,總得注滿了葡萄酒,那酒袋才不會幹。

    買下了酒袋,吃了一點東西,沒了回程的車錢。這倒也很容易,那天傍晚,坐在一輛大卡車司機的位子旁回到馬德里——搭便車的。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這個皮酒袋總是被照顧得很當心。即使人去旅行時,放在西班牙家中的它,總也注滿了酒掛在牆上。

    倒是這一次回到台灣來之後,一直讓跟回來的它乾乾的躺在箱子裡。總想,有時間時,上街買一瓶好葡萄酒去浸軟它,而時間一直不夠用,這個應當可以用一輩子的東西,竟在自己的國土上,一日一日乾癟下去。就如我的人一般,在這兒,酒也不大喝了,因為那種苦苦澀澀的葡萄酒並不好找。

    在這兒,一般人喝的葡萄酒,不是太甜就是酸的。由一個酒袋,幾乎想扯出另一篇《酒經》來。

    每看台灣電視上,大富人家喝洋酒時,將杯子用錯,心裡總有一絲好奇和驚訝——我們的崇洋心理不減,可是又不夠透呀。

    十字架

    它躺在一個大花搪瓷的臉盆里,上面蓋了一大堆彩色的尼龍珠串和髮夾,整個的小攤子,除了十字架之外,全是現代的製品,翻到這古舊的花紋和造型,我停住了。然後將它拿出來,在清晨的陽光下琢磨了一會兒,只因它那麼的美,動了一絲溫柔,輕輕問那個賣東西的印第安女人:“是你個人的東西嗎?”她漠然的點點頭,然後用手抓一小塊米飯往口裡送。十字架的頂端,可以掛的地方,原先扎著一段粗麻繩,好似一向是有人將它掛在牆上的樣子。“你掛在家裡的?”我又問,女人又點點頭。她說了一個價錢,沒法說公不公道,這完全要看買主自定的價值何在。我沒有還價,將要的價錢交了出去。  

    “那我就拿走啦!”我對那個女人說,心底升起了一絲歉疚,畢竟它是一個有著宗教意義的東西,我用錢將它買了下來,總覺對不住原先的主人。

    “我會好好的給你保存的。”我說,攤主人沒有搭理我,收好了錢,她將被我掏散的那一大堆珠子又用手鋪平,起勁的喊起下一個顧客來。

    那是在一九八一年的厄瓜多高原的小城RioBamba的清晨市集上。

    手上的光環

    它們一共是三隻手環,第一年的結婚日,得了一隻,是左圖上單獨平躺的那隻。尺寸小,合我的手腕,不是店裡的東西,是在撒哈拉沙漠一個又一個帳篷里去問著,有人肯讓出來才買下來的。

    很愛它,特別愛它,沉甸甸的拿在手中覺得安全。後來,我跟我的先生說,以後每年都找一個給我好不好。可是這很難買到,因為這些古老的東西已經沒有人做了。第二年的結婚紀念我又得了一個,第三年再一個,不過它們尺寸大了些,是很辛苦找來的。於是我總是將大的兩隻先套進手腕中去,最外面才扣那隻小的,這樣三隻一串都不會滑落。在撒哈拉沙漠一共三年,就走了。

    第一張床罩  

    結婚的時候,床墊子是放在水泥地上的,為了床架太貴,就只有睡在地上。

    那時候,我只有一床床單,好在沙漠的太陽又熱又永恆,洗的床單,曬在天台上一下子就幹了,可以晚上再用。

    沙漠風沙大,那個床,沒有罩子,晚上睡前總得把床單用手刷了又刷,才沒有睡在沙地上的感覺。

    結婚三個月以後,存了一些錢,我開始去逛回教人的小店——看他們的掛氈,手織的。

    挑了好久好久,都不滿意那太多鮮紅色的配色,直到有一天,在一位沙漠朋友的家裡,突然看見了照片上這一幅氈子。我跟朋友一面喝茶、一面算計著他的寶貝。他說那是祖母時代的陪嫁,只有客人來了才拿出來的。

    那頓茶,得喝三道,第三道喝完,就是客人告辭的時候了。

    我故意不去碰杯子,人家只有讓我慢慢的喝,那第三道茶,就倒不出來了。

    最後我說,要買那個氈子。主人聽了大吃一驚。

    我很壞,用金錢去引誘這家人。讓出了普通店鋪內五倍的價格,就稱謝而去。

    對於這種事情,是不跟先生商量的,他根本隨我,就算講了,也不過答個“好”字罷了。我的先生對金錢不很看重,反正領了薪水,往我面前用力一丟,大喊一聲:“哈!”就算了。  

    出了一個好價格,我就不再去那位朋友家死纏了。這是一種心理戰術,不教對方看出來我實在渴想要這件東西。

    沒過了半個月,那個朋友的太太,蒙著面紗,在我家門口走來又走去,走來又走去,我站在窗口對她微笑,一句也不說她家那條氈子的話。

    為了抵擋不住那個價格的引誘,在月底不到,而朋友家的錢都花光了的情形下,這條氈子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被那家的女人摸著黑,給送來了。我笑嘻嘻的收下了等於是全新的氈子,數了幾張大鈔給她。

    “從明天開始,只可以吃駱駝肉。”我對先生說。他講:“你不去軍中福利社買牛肉、蔬菜了?”我笑著將他拉去臥室,床上鋪著的是那麼美麗的一個床罩。我說:“你就吃氈子好羅。這個東西,在精神上是很好吃的喔!”

    媽媽的心

    去年春天,我在美國西雅圖附近上學,聽說住在台灣的父母去泰國旅行,這一急,趕快撥了長途電話。

    泰國其實全家人都去過,因為它的異國風情太美,總有人一有機會就去走一趟。我的父母也不是第一次去,可是他們那一回要去的是清邁。  

    照片中的項圈在台北就有得買,只是價格貴了很多。看了幾次都沒捨得買,倒是齊豫,唱《回聲》的她,在台灣南部一同旅行時,很慷慨的借了好幾次給我掛。那是前年,赴美之前的事情了。

    聽說媽媽要去清邁,那兒正好是這種項圈出產的地方,當然急著請求她一定要為我買回來,而且要多買幾副好放著送人。

    長途電話中,做女兒的細細解釋項圈的式樣,做母親的努力想像,講了好久好久,媽媽說她大概懂了。

    啟程之前,母親為著這個託付,又打了長途電話來,這一回由她形容,我修正,一個電話又講了好久好久。等到父母由泰國回來了時,我又打電話去問買了沒有,媽媽說買了三副,很好看又便宜,比台北價格便宜了十八倍以上,言下十分得意,接著她又形容了一遍,果然是我要的那種。

    沒過幾天,不放心,又打電話去告訴媽媽:這三副項圈最好藏起來,不要給家中其他的女人看到搶走了。媽媽一聽很緊張,立即保證一定密藏起來,等我六月回來時再看。

    過了一陣,母親節到了,我寄了一張卡片送給偉大的母親,又等待在當天,打電話去祝福、感謝我的好媽媽。正想著呢,台灣那邊的電話卻來了,我叫喊:“母親節快樂!”那邊的聲音好似做錯了事情一樣,說:“妹妹,項圈被姆媽藏得太好了,現在怎麼找都找不到,人老了,容易忘記,反正無論如何是找不到了——。”  

    我一急,也不知體諒人,就在電話里說:“你是個最偉大的媽媽,記性差些也不要緊,可是如果你找得出那些項圈來,一定更有成就感,快快去想呀——。”

    那幾天,為了這三副項圈,彼此又打了好幾回電話,直到有一天清晨,母親喜出望外的電話驚醒了我,說:找到了。“好,那你再去小心藏起來,不要給別人搶去,下個月就回來了。”我跟母親說。

    等我回到台灣來時,放下行李,立刻向母親喊:“來看,拿出來給看看,我的項圈——。”

    聽見我討東西,母親輕叫一聲,很緊張的往她臥室走,口中自言自語:“完了!完了!又忘了這一回藏在什麼地方。”父親看著這一場家庭喜劇,笑著說:“本來是很便宜就買來的東西,給你們兩個長途電話打來打去,價格當然跟著亂漲,現在算算,這個電話費,在台北可以買上十個了。”說時,媽媽抱著一個椅墊套出來,笑得像小孩子一樣,掏出來三副碰得叮叮響的東西。

    我立即把其中的一副寄了去美國,給了我的以色列朋友阿雅拉,另外兩副恰好存下來拍照片。

    上兩個月吧,新象藝術中心又叫人去開會,再三商討歌舞劇《棋王》的劇本。我穿了一件大毛衣,掛上這條項圈,把另一個放在大信封里。

    當我見到擔任《棋王》歌舞編排的茀勞倫斯·華倫時,我把信封遞上去嚇她,果然給了這位美麗的女子好一個驚喜。當她上來親吻我道謝時,我將外套一拉,露出自己戴著的一條,笑喊著:“我們兩個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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