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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過海,沒有錢。”他向我面前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語氣似的攤著手,我一點反應都不給他。
“我護照掉了,請給我兩百塊錢買船票吧!”
“求求你,兩百塊,好不好?只要兩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點,我沉默著,身體硬硬的向老人移了過去。
“我給你看證明……”流浪漢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裡掏,掏出一個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張白紙來。
“請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樣,向我伸出了手。
他還沒有伸過紙來,我已經一閃開,站了起來,往車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來了,幾乎是半跑的,兩手張開,擋住了我的路。“只要一張船票,幫助我兩百塊,請你,好不好,好不好?”聲音輕輕的哀求起來。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緊張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來了似的。
碼頭上沒有什麼人,停泊著的許多船隻見燈光,不見人影。
“讓我過去,好嗎?”我仰起頭來冷淡的向著這個流浪漢,聲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氣里。
他讓開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我。臉在燈下慘白的,一副可憐的樣子。
我開了車門,坐進去,玻璃窗沒有關上。
那個人呆站了一會,猶猶豫豫的拖著步子又往我靠過來。
“請聽我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有困難——”
他突然改用英文講話了,語調比他不通順的西班牙文又動人些了。
我嘆了口氣,望著前方,總不忍心做得太過分,當著他的面把車窗搖上來,可是我下定決心不理這個人。
他又提出了兩百塊錢的要求,翻來覆去說要渡海去丹娜麗芙。
這時,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啞的對我喊過來:“開去總公司買船票吧,那邊還沒下班嘛!不要在這裡等了。”
一向是臨上船才買票的,尤其是夜間這班。老人那麼一提醒我,倒是擺脫這個陌生人糾纏的好辦法,我馬上掏出鑰匙來,發動了車。
那人看我要開車了,急得兩手又抓上了車窗,一直叫著:“聽我說嘛,請聽我——。”
“好啦!”我輕輕的說,車子稍稍滑動了一點。他還是不肯鬆手。
“好啦!你……”我堅決的一踩油門,狠心往前一闖,幾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著車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時一樣,可是這次他沒有停,他不停的追著,蹌蹌跌跌的,好像沒有氣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將他丟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轉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們不只經營迦納利群島的各色渡輪,也代理世界各地船運公司預售不同的船票。
跨進售票大廳的時候,一排二十多個售票口差不多都關了,只有亮著去丹娜麗芙渡輪的窗口,站著小小的一撮買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隊尾,馬上有人告訴我應該去入口的地方拿一個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號,牆上亮出來的號碼是二十號。
穿過昏暗的大廳,在一群早到的人審視的目光下,選了一條空的長木椅子坐下去。
也許是空氣太沉鬱了,甩掉流浪漢時的緊張,在坐了一會兒之後,已經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我的右邊坐了五個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門旅行的鄉下人,售票口站著三個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著陸軍制服還在抽菸,左邊隔三條長椅子,坐著另外兩個嬉皮打扮的長髮青年,還有十幾個人散坐得很遠,燈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兩個嬉皮,在我坐定下來的時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過了只一會兒,其中的一個站了起來,慢慢往我的方向踱過來。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時候我的臉上寫了什麼記號,會使得這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要拿我,來試試他們的運氣。這一想,臉上就凜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氣的向我點點頭。
“可以坐下來嗎?”
溫和的語氣使我不得不點了點頭。
也是個異鄉人,說的是英語。
“請問,你是不是來買去巴塞隆納的票?”
“嗯,什麼?”一聽這人不是向我要錢,自己先就脹紅了臉。我斷定他也是上來討錢的啊!
“是這樣的,我們有兩張船票,臨時決定不去巴塞隆納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損失太大了,所以想轉賣給別人。”
我抱歉的向他搖搖頭,愛莫能助的攤攤手,他不說什麼,卻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牆上的電子板亮出了二十一號。
我靜靜的等著,無聊的看著窗外,一輛綠色的汽車開了,一個紅衣服的女人走過——就在那時候,我又看見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趕著在過街的,那個被我剛剛才甩掉的流浪漢。
我快速的轉過身,背向著玻璃,心加速的跳起來,希望他不要看見我,可是那是沒有用的,知道那個人不是路過,知道他是跟著我老遠跑來的,知道他是有企圖的釘上了我,認定我是那個會給他兩百塊錢的傻瓜,現在他正經過窗口,他在轉彎,他要進來了。
那個流浪漢跨進了船公司,站在入口處,第三次出現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掃視到我,我迎著他,惡狠狠的瞪著眼。
看得出他有一點狼狽,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決心不管那些,疲憊而又堅決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過來。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過來了,還是被驚氣得半死,恨不得跳起來踢死他。
他實在沒有邪惡的樣子,悲苦的臉,恍恍惚惚的,好似一個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命運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難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著長椅子的邊,在我身旁輕輕的坐下來,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邊移開,當他傳染病似的嫌給他看。
這時,大概他發覺我身旁還坐了一個跟他氣質差不多的人,簡直駭了一大跳,張著嘴,決不定要什麼表情,接著突然的用手指著嬉皮,結結巴巴的低嚷了起來。
“怎麼,你也向她要錢嗎?”
這個陌生人如此無禮的問出這麼荒謬的問題來,窘得我看著自己的靴子,像個木頭人一樣的僵著,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沒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討錢。”嬉皮和氣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個人看見別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來,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瘋子,他不過是個沒有處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罷了,也許是餓瘋了一點。
“你看,我又來了。”他吸了一口氣向我彎了彎身,又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來。
我冷著臉,沉默著。
“你的船呢?”青年人問他。
“什麼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來的海員?”青年肯定的說。
“我?不是啊!”他再度嚇了一跳。
“我——我——我是這個,給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紙頭了,隔著我,遞給青年人,那邊接了過去。
“挪威領事館,證明你是挪威公民,護照在丹娜麗芙被人偷掉了——啊!這麼回事。”
他高興得很,如釋重負拚命點頭。
“那你在這裡幹嗎?”青年又好奇的問他。
他一指就指著我,滿懷希望的說:“向她請求兩百塊錢,給我渡海過去,到了那邊,就有錢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氣噎,粗暴的站了起來,換到前面一張長椅上去。
這個人明明在說謊,一張船票過海是五百塊,不是他說的兩百。
當然,他又跟著坐了過來了。一步都不放鬆的。“這樣好吧?你不肯給我錢,乾脆把我藏在你的車子裡,偷上船,上了船,我爬出來,自己走上岸,不是就過去了嗎?”他像發明什麼新花樣似的又興奮的在說了。
嬉皮青年聽了仰頭大笑起來,我被氣得太過頭,也神經兮兮的笑了,三個人一起笑,瘋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沒有可能的,請你走吧!”
我斬釘截鐵的沉下了臉,身後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來,走了開去,對我做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
那個陌生人笑容還沒有退去,掛在那兒,悲苦的臉慢慢鋪滿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車,搬東西,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幾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執的纏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邊緣,不顧一大廳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視我們這一角,站起來再度換了一排椅子。
不能給他錢,一毛錢也不給他,這樣過分的騷擾實是太可惡了,絕對不幫助他,何況,他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