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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西的魚上桌了,遲來的人也開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來。

    我一下伸頭往廚房看,一下又伸頭看,再伸頭去看,發覺廚子也鬼鬼祟祟的伸頭在看我。

    彈著手指,前後慢慢搖著老木椅子等啊等啊,這才看見茶房雙手高舉,好似投降一樣的從廚房走出來了。

    他的手裡,他的頭上,那個吱吱冒煙的,那條褐色的大掃把,居然是一條如——假——包——換——的——松——枝——烤——肉——。

    我跟荷西幾乎同時跳了起來,我雙手緊張的撐住椅子,眼睛看成鬥雞眼了。

    茶房戲劇性的把大掃把在空中一揮,輕輕越過我面前,慢慢橫在我的盤內,那條“東西”,兩邊長出桌子一大截。

    全飯店的人,突然寂靜無聲,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

    “這個——”我咽了一下口水,擦著手,不知如何才好。“瑪黛拉鄉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說。  

    “另外四串要退,這不行,要撐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對著荷西大叫起來。

    大家都不響,盯住我,我悄悄伸出雙臂來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

    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飯店的,還記得很清楚,沒有什麼不舒服,眼睛沒有擋住,就是那個步子,結結實實的,好似大象經過閱兵台一樣有板有眼的沉重。

    瑪黛拉遊記(2)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錯,好清香的。

    人家沒有收另外四串的錢,不附上了一杯溫檸檬水給消化,他們也怕出人命。

    有一年跟隨父親母親去梨山旅行,去了回來,父親誇我。說:“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麼有趣。”

    “沿途說個不停,你們就歡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說。父親聽了我的話笑了起來,又說:“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風景,在你心裡一看,全都活了起來,不是說話的緣故。”後來,我才發覺,許多人旅行,是真不帶心靈的眼睛的,話卻說得比我更多。  

    在“瑪黛拉”的旅客大巴士里,全體同去的人都在車內唱歌,講笑話,只有我,拿了條大毯子把自己縮在車廂最後一個玻璃窗旁邊,靜靜的欣賞一掠即過的美景。我們上山的路是政府開築出大松林來新建的,成“之”字形緩緩盤上去,路仍是很狹,車子交錯時兩車裡的遊客都尖聲大叫,駭得很誇張。

    導遊先生是一位極有風度,滿頭銀髮的中年葡萄牙人,說著流利的西班牙文,全車的乘客,數他長得最出眾,當他在車內拿著麥克風娓娓道來時,卻沒有幾個人真在聽他的,車廂內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塗。

    “瑪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紀時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里發現的海島,因為見到滿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將它命名為‘瑪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當時在這個荒島上,沒有居民,也沒有兇猛的野獸,葡萄牙人陸續移民來這兒開墾,也有當時的貴族們,來‘豐夏’建築了他們的夏都……”

    導遊無可奈何的停下來不說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個人看在眼裡,他說的都是很好聽的事,為什麼別人不肯注意他呢。  

    旅行團在每個山頭停了幾分鐘,遊客不看風景,開始拚命拍照。

    最後,我們參觀了一個山頂的大教堂,步行了兩三分鐘,就到了一個十分有趣的滑車車站。

    “滑車”事實上是一個楊枝編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個人,車子下面,有兩條木條,沒有輪子,整個的車,極似愛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瑪黛拉”這種滑車,是過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頂大約海拔二千五百多公尺高,一條傾斜度極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彎彎曲曲的奔流著,四周密密的小戶人家,沿著石道,洋洋灑灑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錦,景色親切悅目,並不是懸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們每人繳了大約合一百元新台幣的葡幣從旅館出發,主要的也是來嘗嘗古人下山的工具是怎麼一種風味。

    在滑車前面,必然的猶豫、爭執,從那些太太群里冒出來了,時間被耽擱了,導遊耐性的在勸說著。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輛車,因為是三個人坐一排的,我們又拉了一個西班牙女孩子來同坐,她跟另外三個朋友一起來,正好分給我們。

    坐定了,荷西在中間,我們兩邊兩個女人,夾住他。“好!”回過頭去向用麻繩拉著滑車的兩個葡萄牙人一喊,請他們放手,我們要下去了。  

    他們一聽,鬆了綁在車兩旁的繩子,跳在我們身後,車子開始慢慢的向下坡滑去。

    起初滑車緩慢的動著,四周景色還看得清清楚楚,後來風聲來了,視線模糊了,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過,速度越來越快,車子動盪得很厲害,好似要散開來似的。

    我坐在車內,突然覺得它正像一場人生,時光飛逝,再也不能回返,風把頭髮吹得長長的平飛在身後,眼前什麼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車的女孩尖叫了起來,叫聲高昂而持續不斷,把我從冥想里叫醒過來。

    “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彎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還不夠勁,想穿過荷西的牛仔褲,把他釘在椅子上一樣,一面還是叫個不停。

    荷西痛不可當,又不好扳開她,只有閉著眼睛,做無聲的吶喊,兩個人的表情搭配得當,精采萬分。

    站在椅背後的人看到這種情形,跳了下來,手中的麻繩一放,一左一右,開始在我們身後拉,速度馬上慢了下來。回頭去看拉車的人,身體儘量向後傾,腳跟用力抵著地,雙手緊緊拉住繩子,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這樣的情形,還跟著車在小跑,不過幾分鐘吧,汗從他們戴的糙帽里雨似的流下來。  

    “上車,踩上來,我們不怕了。”我大聲叫他們,那個女孩子一聽,又開始狂叫。

    “上來!”我再回身去叫,拖車的人搖搖頭,不肯,還是半仰著跟著小跑。

    這時,沿途的小孩,開始把野花紛紛向我們車內撒來,伸手去捉,抓到好幾朵大的繡球花。

    好似滑了一輩子,古道才到盡頭,下了車,回身去望山頂的教堂,居然是一個小黑點。山路從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條瀑布似的懸掛著,我們是怎麼下來的,真是天知道。拉車的兩個人,水裡撈出來的似的濕透了,脫下了帽子,好老實的,背著我們,默默的在一角擦臉汗,那份木訥,那份羞澀,不必任何一句語言,都顯出了他們說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著他們,不知怎麼的感動得很厲害,眼睛一眨一眨的盯住他們不放。

    荷西在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了各人一張票子,我連忙跟上去,真誠的說:“太辛苦你們了,謝謝,太對不起了!”

    給小帳當然是不值得鼓勵,可是我們才繳不過合一百塊台幣,旅行社要分,大巴士要分,導遊再要分,真正輪到這些拉車的人賺的,可能不會占二十分之一,而他們,用這種方式賺錢,也要養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們抵達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有一輛又一輛的滑車跟了下來,那些拉胖太太們的車夫真是運氣不好,不累死才怪。

    我注意看下車的遊客,每一個大呼小叫的跨出車來,拍胸狂笑,大呼過癮,我一直等著,希望這一排十幾輛車,其中會有一個乘客,回身去謝一句拉車的人,不奢望給小費,只求他們謝一聲,說一句好話,也是應該的禮貌,可是,沒有一個人記得剛剛拉住他們生命的手,拉車的一群,默默的被遺忘了。

    這種觀光遊戲,是把自己一時感官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勞力辛苦上,在我,事後又有點後悔,可是不給他們拉,不是連餬口的錢都沒有了嗎?

    當時我倒是想到一個減少拉夫辛勞的好方法——這種滑車其實並不是一定要全程都拉住車子不放的,車速雖快,可是只要每幾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緩和衝力,它就會慢下來。

    其實,只要在滑車的背後裝兩枝如手杖一樣鉤的樹枝,拉夫們每兩個一組沿著窄窄的斜道分別站下去,像接力賽似的,每一輛滑車間隔一分鐘滑下來,他們只要在車子經過自己那一段時,跳上去,抓住鉤子,把車速一帶,慢下來,再放下去,乘客剛剛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來拉住,這樣可以省掉許許多多氣力,坐的人如我,也不會不忍心,再說,它是雪撬似的,沒有輪子,路面是石板,兩旁沒有懸崖,實在不必費力一路跑著賣老命。  

    我將這個建議講給導遊聽,他只是笑,不當真,不知我是誠心誠意的。

    細細分析起來,“瑪黛拉”事實上並不具備太優良的觀光條件。

    它沒有沙灘,只有礁岩,沒有優良的大港口,沒有現代化的城市,也談不上什麼文化古蹟,離歐洲大陸遠,航線不能直達……

    可是遊客還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湧來“瑪黛拉”。

    當地政府,很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小島,要吸引遊客總得創出一樣特色來才行,於是,他們選了鮮花來裝飾自己,沒有什麼東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環境的了。

    “豐夏”的市中心不種花,可是它賣花,將一個城,點綴得五顏色六色,“瑪黛拉”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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