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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水馬桶馬利亞早已聲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請她洗衣、燙衣,所以她能做的事情,便是吸塵了,平日無論請她做什麼,都說不在工作份內的。
從來不敢輕慢她,她來了,先是坐下來喝咖啡,再吃一些給荷西做的玉米甜餅,然後我洗早飯杯盤,她打開吸塵器隨便吸吸,十五分鐘吧,就算了。
當我們有一天發覺,兩個人竟是同年歲時,彼此都嚇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爺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氣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軀嘆了口氣。
“很公平的,您有四個孩子,十六歲結的婚,這就是付出的代價,也是收穫。”我說。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麼?”她兇巴巴的反問我。“各人的選擇不同,這跟您無關嘛!”
我走了開去,總覺得馬利亞潛意識裡在恨我,怎麼對待她都不能改變她的態度。
馬利亞常常向我要東西,家裡的小擺設、盆景、衣服、鞋子、雜誌,吃了半盒的糖她都會開口要,有時說:“已經用了很久了,給我好嗎?”
有時候她乾脆說:“這半盒糖想來你們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氣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葉子,她就會說:“你有兩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時我會明白的告訴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時間,實在掛不下臉來為一點不足道的東西跟一個沒有廉恥的人去計較,總是忍了下來,而心裡卻是一日一日的看輕了這個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馬利亞照例吃完了早飯將盤子丟在水槽里開始吸塵時,我一陣不樂,再也忍耐不住了,乾脆叫住了她。“不用掃了,我看您還是每星期來一次吧,好在蘭赫那兒薪水合約都是一樣的。”
她一聽,臉色也變了,滿臉橫肉,兇悍的對我叫起來:“女孩子,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沒有做錯事。”“對啊!幾個月來,您根本沒有做過事嘛,怎麼會錯。”我好笑的說。
“你沒有事給我做嘛!”她有些心虛了,口氣卻很硬。“沒有事?廚房、洗澡間每天是誰在擦?陽台是誰在掃?您來了,是誰在澡缸邊跪著洗衣服,是誰在一旁坐著講話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兩小時一天呀!難道還要我洗衣服嗎?”她氣得比我厲害。
“別說了,馬得亞,對不起,我發了脾氣,請您以後每星期三來,徹徹底底的替我掃一次,就夠了,好嗎?”“好吧!我走了,將來共產黨當選執政了,就不會有這種事情了。”她喃喃的說。
本來不應該跟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這麼計較,可是一聽她如此不公平的說著,還是將我氣得發暈,一腳提起來,攔住了門框,非要她講個清楚不可。
“我們是平等的,為什麼要替你做事?”她倔強的說。“因為您靠這個賺錢,這是您份內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問題。”我盡力解釋給她聽。
“有錢人就可以叫窮人做事嗎?”
“荷西難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們的錢,也是勞力換來的呀!”
“他比我賺得多。”她喊了起來。
“您怎麼不到水裡去受受那個罪看?”
那一場沒有結果的爭執,使我對馬利亞更加敬而遠之了,她每周來打掃時,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她的工作態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時打掃完了我回去一看,連窗戶都沒打開,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復了往常安靜的日子。
每個月付房租時,我總是要對蘭赫大人抗議一場:“馬利亞根本連廚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錢做什麼,您不能講講她嗎?”
“我知道啦!老天爺,我知道啦!她掃我的房子也是一樣亂來的呀!”他無可奈何的嘆著氣。
“這種沒有敬業精神的女人,換掉她嘛!”
“我能辭她就好羅!這年頭沒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辭人呢!工會保護很周全的。”蘭赫苦笑著。
在超級市場買菜時,那個結帳的女孩子見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來:“難怪問你有沒有小孩,總是說沒有,原來是不結婚同居的,嘖,嘖,真新派哦。”
我當然知道是誰跟她說的是非,當時等著結帳的鄰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著我,我一句也沒有解釋,拿起東西就走了。
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來了,一進門就說:“快給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
“什麼金子?”我莫名其妙的問。
“藏在茶葉罐子內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麼會曉得的?”我更不明白了。“馬利亞講給你樓下那家聽,樓下的傳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訴了奧薇,奧薇在天台上曬衣服,順口講給卡門聽,我們娃娃在天台上玩,回來說,媽媽,三毛有一塊金子放在茶葉里,叫她拿出來看。”
“什麼金子,不過是我們中國人傳統的一塊金鎖片,小孩子掛的東西。”
我氣忿的將茶葉倒了滿桌,露出包著鎖片的小手帕來。“哪!拿去看!三毛茶葉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將小手帕丟在黛娥面前。
“三毛,馬利亞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來打掃,你還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說。
“唯一值錢的東西都被她翻出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我苦笑起來。
下一個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著馬利亞。
“馬利亞,請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東西了,不然我對蘭赫去說。”我重重的說著她。
她第一次訕訕的,竟脹紅了臉沒有說什麼。
對人說了重話,自己先就很難過,一天悶悶不樂。我喜歡和平的事情。
“有時候討厭馬利亞,可是想想她有老母親,生肺病的丈夫,四個孩子要靠她養,心裡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時太魯莽。”
吃晚飯時我跟荷西說起馬利亞的事情,自己口氣便溫和了下來。
“她先生的確得過一次輕微的肺病,可是社會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職位都不能賴他的,這是勞工法,肺病療養院也是社會福利,不收錢的,他生病還是領百分之百的錢呢!”荷西說。
“兩個人賺,七個人用,還是不夠的。”
“法蘭西斯自己說的,他岳母每月在領過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會福利金,收入比馬利亞還要多,馬利亞一個月是兩萬不是?”(註:約合一萬台幣)
“誰是法蘭西斯?”我驚奇的說。
“馬利亞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邊那家有彈子房的酒館裡,他呢,喝一百幾十塊錢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難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塊一公升的,法蘭西斯倒是大方,聽說馬利亞替我們打掃,還請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說。
“那個家一共三個人有收入?”我問他。
“五個。大兒子在旅館做茶房,大女兒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員,他們的車,是英國摩里斯進口轎車,住的是國民住宅,一個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塊,二十五年以後就是他們的了。”
我聽了十分感觸,反倒同情起自己來了,很小心的問荷西:“你為什麼沒有這種保障呢?”
“我們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說,我沒有參加任何工會。”荷西很安然的說。
“為什麼不參加?”我嘆了口氣。
“有事找律師嘛,一樣的。”
“馬利亞常常恨我呢,聽了去年共產黨競選人的話,總是叫我——資方、資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說著。
馬利亞並不是個過分懶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見她掛在二樓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馬利亞,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麼時候輪到您來幫幫忙。”我笑著說。
“這家人每月另外給我小帳的。”她不耐煩的說。
這家的太太聽見我們談話就走了出來,對我點點頭,又在走廊上輕輕跟我說:“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幫助她的。”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許馬利亞看透了我是拿她沒有辦法的人,有什麼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來找我。
“女孩子,法蘭西斯的車今天送去保養了,沒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麼樣?”她要求人的時候,臉就軟了,笑得一塊蛋餅似的。
我望著她,說:“不去。”
“我從來不求你的。”她的臉色僵了。
“上禮拜我發燒,黛娥到處找您,請您來換床單、掃地,您跟她怎麼說的?您說,我是一個星期掃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說。
“本來就是嘛!”她聳聳肩。
我咬著原子筆,看了一眼這個沒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頭來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