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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呆了一下,問我:“你怎麼跟銀行說的。”“收你信以後,就天天去看帳的啊,沒有收到什麼德國匯款,根本沒有。”
“來的時候跟銀行怎麼交代的?”又問。
“去電信局拿了單子,打好了電文,說,一收到錢,銀行就發電報給你,梅樂是我好朋友,她說銀行帳她天天會翻,真有錢來,馬上給我們電報。”
“再等幾天吧!”荷西沉思著,亦是擔心了。
“荷西。”
“嗯?”
“你沒跟漢斯他們說我會德文吧!”
“有一次說了,怎麼?”
“噯——”
“有什麼不對?”
“這樣他們在我面前講話就會很當心了。”
“你何必管別人說什麼?”荷西實在是個君子,死腦筋。“我不存心聽,可是他們會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會,終於下決心說了:“三毛,有件事沒告訴你。”
“什麼事?”看他那個樣子心事重重的。
“漢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職業潛水執照,護照一來,也扣下了。”
我跳了起來:“怎麼可能呢?你們兩個有那麼笨?”“說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還了。”
“合約簽了四個月,還不夠,恁什麼扣人證件?”我放低了聲音說。
“沒有合約。”
“什麼!”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來。
“噓,輕點。”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個月,難道還沒有合約?”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頭不響。
“難怪沒有固定薪水,沒有工作時間,沒有保險,沒有家屬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啊?!”
“來了第一天就要合約,他說等路易來了一起簽,後來兩個人天天叫他弄,他還發了一頓脾氣,說我們不信任他。”“這是亂講,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寫清楚,我們又是在外國,這點常識你都沒有?三個月了居然不告訴我。”“他無賴得很。”荷西愁眉苦臉的說。
“你們為什麼不罷工?不簽合約,不做事嘛!”
“鬧僵了,大家失業,我們再來一次,吃得消嗎?”“這不比失業更糟嗎?怎麼那麼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樣子,長嘆一聲,不再去逼他了。
荷西這樣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漢斯混,他是弄不過的,這幾日,等漢斯定下來了,我來對付他吧!
又何嘗願意扮演這麼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總是嘆著氣,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兩片“煩寧”,到天亮,還是不能闔眼。
朦朧的睡了一會,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納利寄給她的卡片這會應該收到了吧。家,在感覺上又遠了很多,不知多久才會有他們的消息,夜間稍一闔眼,總是夢見在家,夢裡爹爹皺紋好多。
早晨起床實在不想出房門,漢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極了,在床邊呆坐了好久,還是去了客廳。
昨夜擦乾淨的飯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盤子,還留著些黑麵包、火腿和辱酪,三隻不知名的小貓在桌上亂爬,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們留下的,他們不可能吃這些,總是英格行李裡帶來的德國東西。
廚房堆著昨夜的油漬的盤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兩隻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愛清潔的人,見不得這個樣子,一雙手,馬上浸到水裡去清理起來。
在院裡曬抹布的時候,英格隔著窗,露出蓬蓬的亂發,對我喊著:“嗯,三毛,把早飯桌也收一下,我們旅行太累了,吃了還繼續睡,貓再給些牛奶,要溫的。”
我背著她漫應了一聲,一句也沒有多說。這是第一天,無論如何不跟她交手,等雙方脾氣摸清楚了,便會不同,現在還不是時候。
悶到下午兩點多,他們還沒有起床的意思,我開了一小罐鮪魚罐頭,拿個叉子坐在廚房的小柜子上吃起來。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來,伸頭看我手裡的魚,順手拿了個小盤子來,掏出了一大半,說:“也分些給貓吃。”
接著她咪咪的叫著小貓,盤子放在地上,回過頭來對我說:“這三隻貓,買來一共一千五馬克,都是名種呢,漂亮吧!”
我仰頭望著這個老闆娘,並不看這堆鈔票貓,她對我笑笑,用德文說:“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個鬼!把那隻剩一點點的魚肉往貓頭上一倒,摔了罐頭去開汽水。
下午正在飯桌上寫信,漢斯打著赤膊,穿了一條短褲,拍拍的赤足走出來,雪白的大肚子嘔心的袒著,這人不穿衣服,實在太難看了,我還是寫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過了一會,他從房內把兩個大音箱,一個唱機,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來,攤在地上,插頭一插,按鈕一轉,熱門音樂像火山瀑發似的轟一下震得人要從椅子上跌下去,鼓聲驚天動地的亂打,野人聲嘶力竭的狂叫,安靜的客廳,突然成了瘋狂世界。
“喜不喜歡音樂?”他偏偏有臉問我。
這叫音樂?這叫音樂?
如果你叫這東西是音樂,我就不喜歡音樂。
“不喜歡。”我說。
“什麼?”他對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說話嘛!“太響啦!”用手指指唱機也喊過去。
“在臥室聽,就剛好。”他又愉快的喊著,邋邋遢遢的走了。
我丟掉原子筆,奔到房間裡去,音樂穿牆而入,一捶一捶打進太陽穴里去,用枕頭壓住頭,悶得快窒息了,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開始了,預備忍到第幾天?機票那麼貴,不能來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還得慢慢磨他出來,不能吵,要忍啊!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漢斯他們是不是分開吃,就沒敢多做。
才做好,還在鍋子裡,英格跑出來,拿了兩個盤子,問也不問,撥了一大半去,白飯也拿了小山似的,開了啤酒,用托盤搬走了,臨走還對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燒得比青椒還綠,總是忍吧。
媽的,虎落平陽,別不認識人,饒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來欺人,就得請你吃回馬槍了!
荷西路易回來,白飯拌了一點點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廳里轟的一聲有人撞倒椅子的聲音,我驚得跳了起來,用力推荷西。
“強盜來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聽,有人在客廳追逐著跑,英格噯噯的又叫又逃。“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沒事,不要理他們。”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麼事情嘛?”我還是怕得要死。
“漢斯喝醉了,在追英格來啃。”
跳到喉嚨的心,這才慢慢安靜下來,躺在黑暗中不能動彈。
隔著一道牆,狂風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愛的聲音一陣陣透過來,比強盜來了還嚇人,就在客廳里。
“荷西,我不喜歡這些人。”我輕聲的說。
“別理他們,睡覺!”荷西一捶枕頭,怒喝著。“拿到薪水就走吧,這裡不是我們的地方。”我悶在床單下面,幾乎哭出來。
五月六日
下午燙了大批的衣服,補了荷西裂口的短褲,桌布漂白了,盆景都灑了水,自己房間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剛剛弄完,才坐下來看書,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來,丟在桌上,說:“趁著熨斗還放著,這些也燙燙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當的回答她。“可是現在沒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說的不是人話一樣。
“我不是工人。”
“可是工人是被你趕走的啊!這件事我還沒問你呢!咦!”
“英格,你要講理。”我斬釘截鐵的止住了她。“不燙算了,你以為你是誰?”她翻臉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沒結婚,不干你的事。”這下觸到她的痛處了,張牙舞爪起來。
“本來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語雙關,把漢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來,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輕輕一丟,走了。走到哪裡去,還不是去臥室悶著。
難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計程車,高速公路上又哪來的計程車?
公共汽車遠在天邊,車外吊著人就開,總不會沒事去上吊,沒那麼笨。
有膽子在沙漠奔馳的人,在這裡,竟被囚住了,心裡悶得要炸了開來。
這幾千美金不要了,送他們買藥吃,我只求快快走出這不愉快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