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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都不算大病,很經常的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認。
“這種符咒的現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點在做攻擊,它可以將這些小毛病化成厲鬼來取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對我解釋。
“咖啡壺溢出來的水弄熄了煤氣,難道你也解釋做巧合?”我默默不語,舉起壓傷了的左手來看著。
這兩天來,在我腦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個問題卻驅之不去。
我在想——也許——也許是我潛意識裡總有想結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來了。”我輕輕的說。聽見我說出這樣的話來,荷西大吃一驚。
“我是說——我是說——無論我怎麼努力在適應沙漠的日子,這種生活方式和環境我已經忍受到了極限。”“三毛,你——”
“我並不在否認我對沙漠的熱愛,但是我畢竟是人,我也有軟弱的時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後來我去煮水,也沒有看見咖啡弄熄了火,難道你也要解釋成我潛意識裡要殺死我們自己?”“這件事要跟學心理的朋友去談,我們對自己心靈的世界知道得太少。”
不知為什麼,這種話題使大家悶悶不樂。人,是最怕認識自己的動物,我嘆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事。
我們床邊的牌子,結果由回教的教長,此地人稱為“山棟”的老人來拿去,他用刀子剖開二片夾住的鐵皮,銅牌內赫然出現一張畫著圖案的符咒。我親眼看見這個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裡似的寒冷起來。
惡夢過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點點,許多朋友勸我去做全身檢查,我想,對我,這一切已經得到了解釋,不必再去麻煩醫生。
今天是回教開齋的節日,窗外碧空如洗,涼慡的微風正吹進來,夏日已經過去,沙漠美麗的秋天正在開始。
天 梯
對於開車這件事情,我回想起來總記不得是如何學會的。很多年來,旁人開車,我就坐在一邊專心的用眼睛學,後來有機會時,我也摸摸方向盤,日子久了,就這樣很自然的會了。
我的膽子很大,上了別人的車,總是很客氣的問一聲主人:“給我來開好吧?我會很當心的。”
大部份的人看見我如此低聲下氣的請求,都會把車交給我。無論是大車、小車、新車、舊車,我都不辜負旁人的好意,給他好好的開著,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這些交車給我的人,總也忘了問我一個最最重要的問題,他們不問,我也不好貿然的開口,所以我總沉默的開著車子東轉西轉。
等到荷西買了車子,我就愛上了這匹“假想白馬”,常常帶了它出去在小鎮上辦事。有時候也用白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因為車開得很順利,也從來沒有人問起我駕駛執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覺就落入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執的幻想著我已是個有了執照的人。
有好幾次,荷西的同事們在家裡談話,他們說:“這裡考執照,比登天還難,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還通不過筆試,另外一個沙哈拉威人考了兩年還在考路試。”
我靜聽著這種可怕的話題,一聲也不敢吭,也不敢抬頭。但是,我的車子還是每天悄悄的開來開去。
登天,我暫時還不想去交通大隊爬梯子。
有一天,父親來信給我,對我說:“駕駛執照乘著在沙漠裡有空閒,快去考出來,不要這麼拖下去。”
荷西看見家信,總是會問:“爸爸媽媽說什麼?”我那天沒提防,一漏口就說:“爸爸說這個執照啊可不能再賴下去了。”
荷西聽了嘿嘿得意冷笑,對我說:“好了,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看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騙自己,是心甘情願,不妨礙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無照開車同時再去騙父親,我就不願意。以前他從不問我開車,所以不算欺騙他。
考執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進“汽車學校”去學,由學校代報名才許考。所以就算已經會開了,還得去送學費。
我們雖然住在遠離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為是它的屬地,還是沿用西班牙的法律。
我答應去進汽車學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們去借了好幾本不同學校的練習試卷,給我先看看交通規則。
我實在很不高興,對他說:“我不喜歡念書。”荷西奇怪的說:“你不是一天到處像山羊一樣在啃紙頭,怎麼會不愛念書呢?”
他又用手一指書架說:“你這些書裡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偵探言情、動物、哲學、園藝、語文、食譜、漫畫、電影、剪裁,甚至於中藥秘方、變戲法、催眠術、染衣服……混雜得一塌糊塗,難道這一點點交通規則會難倒你嗎?”我嘆了口氣,將荷西手裡薄薄幾本小書接過來。
這是不同的,別人指定的東西,我就不愛去看它。
過了幾日,我帶了錢,開車去駕駛學校報名上課。
這個“撒哈拉汽車學校”的老闆,大概很欣賞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服,拍了十幾張個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給掛在辦公室里,一時星光閃閃,好像置身在電影院裡一樣。
櫃檯上擠了一大群亂鬨鬨的沙哈拉威男人,生意興隆極了。學車這事,在沙漠是大大流行的風氣,多少沙漠千瘡百孔的帳篷外面,卻停了一輛大轎車。許多沙漠父親,賣了美麗的女兒,拿來換汽車。對沙哈拉威人來說,邁向文明唯一的象徵就是坐在自己駕駛的汽車裡。至於人臭不臭,是無關緊要的。
我好不容易在這些布堆里擠到櫃檯旁,剛剛才說出我想報名,就看見原來我右邊隔著一個沙哈拉威人,竟然站著兩個西班牙交通警察。
我這一嚇,趕緊又擠出來,逃到老遠再去看校長的明星照片。
從玻璃鏡框的反光里,我看見其中一個警察向我快步走過來。
我很鎮靜,動也不動,專心數校長襯衫上的扣子。這個警察先生,站在我身邊把我看了又看,終於開口了。他說:“小姐,我好像認識你啊!”
我只好回過身來,對他說:“真對不起,我實在不認識你。”他說:“我聽見你說要報名學車,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見你在鎮上開了車各處在跑,你難道還沒有執照嗎?”我一看情況對我很不利,馬上改口用英文對他說:“真抱歉,我不會西班牙文,你說什麼?”
他聽我不說他的話,傻住了。
“執照!執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聽不懂。”我很窘的對他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這個警察跑去叫來他的同事,指著我說:“我早上還親眼看見她把車開到郵局門口去,就是她,錯不了,她原來現在才來學車,你說我們怎麼罰她?”
另外一個說:“她現在又不在車上,你早先怎麼不捉她。”“我一天到晚看見她在開車,總以為她早有了執照,怎麼會想到叫她停下來驗一下。”
他們講來講去把我忘掉了,我趕快轉身再擠進沙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
我很快的弄好了手續,繳了學費,通知小姐給我同時就弄參加考試的證件,我下下星期就去考。
弄清了這些事情,手裡拿著學店給我的交通規則之類的幾本書,很放心的出了大門。
我打開車門,上車,發動了車子,正要起步時,一看後望鏡,那兩個警察居然躲在牆角等著抓我。
我這又給一嚇,連忙跳下車來,丟下了車就大步走開去。等荷西下班了,我才請他去救白馬回來。
我學車的時間被安排在中午十二點半,汽車學校的設備就是在鎮外荒僻的沙堆里修了幾條硬路。
我的教練跟我,悶在小車子裡,像白老鼠似的一個圈一個圈的打著轉。
正午的沙漠,氣溫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濕透了全身,流進了眼睛,沙子在臉上颳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課才一刻鐘,狂渴和酷熱就像瘋狗一樣咬著我不放。
教練受不了熱,也沒問我,就把上衣脫下來打赤膊坐在我旁邊。
學了三天車,我實在受不了那個瘋熱,請教練給我改時間,他說:“你他媽的還算運氣好,另外一個太太排到夜間十一點上課,又冷又黑,什麼也學不會。你他媽的還要改時間。”
說完這話,他將滾燙的車頂用力一打,車頂啪一下塌下去一塊。
這個教練實在不是個壞人,但是要我以後的十五堂課,坐在活動大烤箱裡,對著一個不穿上衣的人,我還是不喜歡,而且他開口就對我說三字經,我也不愛聽。
我沉吟了一下,對他說:“您看這樣好嗎?我把你該上的鐘點全給你簽好字,我不學了,考試我自己負責。”他一聽,正合心意,說:“好啊!我他媽的給你放假,我們就算了,考試再見面。”
臨別他請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慶祝學車結束。
荷西聽見我白送學費給老師,又不肯再去了,氣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課,他說去上交通規則課,我們的學費很貴,要去念回本錢來。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