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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聽著荷西宣布的節省計劃,開始警告他。
“那麼省,你不怕三個月後我們瘋掉了或自殺了?”荷西苦笑了一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會活活悶死。”“你想想看,我們不往阿爾及利亞那邊內陸跑,我們去海邊,為什麼不利用這一千多里長的海岸線去看看。”
“去海邊,穿過沙漠一個來回,汽油也是不得了。”“去捉魚呀,捉到了做鹹魚曬乾,我們可以省菜錢,也可以抵汽油錢。”我的勁一向是很大的,說到玩,決不氣餒。
第二個周末,我們帶了帳篷,足足沿著海邊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岸,夜間紮營住在崖上。
沒有沙灘的岩岸有許多好處,用繩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時岩石上露出附著的九孔,夾fèng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魚,有蛇一樣的花斑鰻,有圓盤子似的電人魚,還有成千上萬的黑貝殼豎長在石頭上,我認得出它們是一種海鮮叫淡菜,再有肥肥的海帶可以曬乾做湯,漂流木是現代雕塑,小花石頭撿回來貼在硬紙板上又是圖畫。這片海岸一向沒有人來過,仍是原始而又豐富的。
“這裡是所羅門王寶藏,發財了啊!”
我在滑滑的石頭上跳來跳去,尖聲高叫,興奮極了。
“這一大堆石塊分給你,快快撿,潮水退了。”
荷西丟給我一隻水桶,一付線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潛水衣,要下海去射大魚。
不到一小時,我水桶里裝滿了鏟下來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隻小臉盆那麼大的紅色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塊做了一個監牢,將他們暫時關在裡面。海帶我扎了一大堆。
荷西上岸來時,腰上串了快十條大魚,顏色都是淡紅色的。
“你看,來不及拿,太多了。”我這時才知道貪心人的滋味。
荷西看了我的大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個黑灰色的小蟹。他說,“小的叫尼克拉斯,比大的好吃。”
潮水慢慢漲了,我們退到崖下,刮掉魚鱗,洗乾淨魚的肚腸,滿滿的裝了一口袋,我把長褲脫下來,兩個褲管打個結,將螃蟹全丟進去,水桶也綁在繩子上,就這樣爬上崖去。那個周末初次的探險,可以說滿載而歸。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的催荷西。
“快開,快開,我們去叫單身宿舍的同事們回來吃晚飯。”“你不做鹹魚了嗎?”荷西問我。
“第一次算了,請客請掉,他們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聽了很高興,回家之前又去買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請客。
以後的幾個周末,同事們都要跟去捉魚。我們一高興,乾脆買了十斤牛肉,五棵大白菜,做了十幾個蛋餅,又添了一個小冰箱,一個炭爐子,五個大水桶,六付手套,再買了一箱可樂,一箱牛奶。浩浩蕩蕩的開了幾輛車,沿著海岸線上下亂跑,夜間露營,吃烤肉,談天說地,玩得不亦樂乎,要存錢這件事就不知不覺的被淡忘了。
我們這個家,是誰也不管錢的,錢,放在中國棉襖的口袋裡,誰要用了,就去抽一張,帳,如果記得寫,就寫在隨手抓來的小紙頭上,丟在一個大糖瓶子裡。
去了海邊沒有幾次,口袋空了,糖瓶子裡擠滿了小紙片。“又沒有了,真快!”我抱著棉襖喃喃自語。
“當初去海邊,不是要做鹹魚來省菜錢的嗎?結果多出來那麼多開銷。”荷西不解的抓抓頭。
“友情也是無價的財富。”我只有這麼安慰他。“下星期乾脆捉魚來賣。”荷西又下決心了。
“對啊,魚可以吃就可以賣啊!真聰明,我就沒想到呢!”我跳起來拍了一下荷西的頭。
“只要把玩的開銷賺回來就好了。”荷西不是貪心人。“好,賣魚,下星期賣魚。”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賺一筆。
那個星期六早晨四點半,我們摸黑上車,牙齒冷得格格打戰就上路了,杖著藝高膽大路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裡開車。
清晨八點多,太陽剛剛上來不久,我們已經到了高崖上。下了車,身後是連綿不斷神秘而又寂靜的沙漠,眼前是驚濤裂岸的大海和亂石,碧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霧,成群的海鳥飛來飛去,偶爾發出一些叫聲,更襯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夾克領子,張開雙臂,仰起頭來給風吹著,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
“你在想什麼?”荷西問我。
“你呢?”我反問他。
“我在想《天地一沙鷗》那本書講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個清朗的人,此時此景,想的應該是那本書,一點也差不了。
“你呢?”他又問我。
“我在想,我正瘋狂的愛上了一個英俊的跛足軍官,我正跟他在這高原上散步,四周長滿了美麗的石南花,風吹著我的亂發,他正熱烈的注視著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我悲嘆著。
說完閉上眼睛,將手臂交抱著自己,滿意的吐了口氣。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兒》?”荷西說。“猜對了。好,現在開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繩子,預備吊下崖去。經過這些瘋狂的幻想,做事就更有勁起來:這是我給枯燥生活想出來的調節方法。
“三毛,今天認真的,你要好好幫忙。”荷西一本正經的說。
我們站在亂石邊,荷西下去潛水,他每射上來一條魚,就丟去淺水邊,我趕快上去撿起來,跪在石頭上,用刀刮魚鱗,洗肚腸,收拾乾淨了,就將魚放到一個塑膠口袋裡去。
颳了兩三條很大的魚。手就刺破了,流出血來,浸在海水裡怪痛的。
荷西在水裡一浮一沉,不斷的丟魚上來,我拼命工作,將洗好的魚很整齊的排在口袋裡。
“賺錢不太容易啊!”我搖搖頭喃喃自語,膝蓋跪得紅腫起來。
過了很久,荷西才上岸來,我趕快拿牛奶給他喝。他閉著眼睛,躺在石塊上,臉蒼白的。
“幾條了?”他問。
“三十多條,好大的,總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閉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說:“我們這種人,應該叫素人漁夫。
“魚是葷的,三毛。”
“我不是說這個葷素,過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畫畫,他們叫自己素人畫家。我們周末打魚,所以是素人漁夫,也不錯!”
“你花樣真多,捉個魚也想得出新名字出來。”荷西雖然不感興趣。
休息夠了,我們分三次,將這小山也似的一堆魚全部吊上崖去,放進車廂里,上面用小冰箱裡的碎冰鋪上。看看烈日下的沙漠,這兩百多里開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這次就沒上幾次好玩,人也累得不得了。車快到小鎮了,我輕輕求荷西:“拜託啦,給我睡一覺再出來賣魚,拜託啦!太累了啊!”
“不行,魚會臭掉,你回去休息,我來賣。”荷西說。
“要賣一起賣,我撐一下好了。”我只有那麼說。
車經過國家旅館城堡似的圍牆,我靈機一動,大叫——停——。
荷西煞住了車,我光腳跑下車,伸頭去門內張望。“喂,喂,噓——。”我向在櫃檯的安東尼奧小聲的叫。“啊,三毛!”他大聲打招呼。
“噓,不要叫,後門在哪裡?”我輕輕的問他。“後門?你幹嘛要走後門?”
我還沒有解釋,恰好那個經理大人走過,我一嚇躲在柱子後面,他伸頭看,我乾脆一溜煙逃回外面車上去。“不行啦!我不會賣,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臉氣得很。“我去。”荷西一摔車門,大步走進去。好荷西,真有種。“喂,您,經理先生。”
他用手向經理一招,經理就過來了,我躲在荷西背後。“我們有新鮮的魚,你們要買不買?”荷西口氣不卑不亢,臉都不紅,我看是裝出來的。
“什麼,你要賣魚?”經理望著我們兩條破褲子,露出很難堪的臉色來,好似我們侮辱了他一樣。
“賣魚走邊門,跟廚房的負責人去談——。”他用手一指邊門,氣勢凌人的說。
我一下子縮小了好多,拼命將荷西拉出去,對他說:“你看,他看不起我們,我們別處去賣好了,以後有什麼酒會還得見面的這個經理——。”
“這個經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們去廚房。”
廚房裡的人都圍上來看我們,好像很新鮮似的。“多少錢一斤啊?”終於要買了。
我們兩人對望了一眼,說不出話來。
“嗯,五十塊一公斤。”荷西開價了。
“是,是,五十塊。”我趕緊附和。
“好,給我十條,我們來磅一下。”這個負責人很和氣。
我們非常高興,飛奔去車廂里挑了十條大魚給他。“這個帳,一過十五號,就可以憑這張單子去帳房收錢。”“不付現錢嗎?”我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