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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住的地方是小鎮阿雍的外圍。很少有歐洲人住,荷西和我樂於認識本地人,所以我們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無事,在家裡開了一個免費女子學校,教此地的婦女數數目字和認錢幣,程度好一點的便學算術,(如一加一等於二之類。)我一共有七個到十五個女學生,她們的來去流動性很大,也可說這個學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課,學生不專心,跑到我書架上去抽書,恰好抽出《一個嬰兒的誕生》那本書來,書是西班牙文寫的,裡面有圖表,有畫片。有彩色的照片,從婦女如何受孕到嬰兒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說。我的學生們看見這本書立刻產生好奇心,於是我們放開算術,講解這本書花了兩星期。她們一面看圖片一面小聲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個生命是如何形成的,雖然我的學生中有好幾個都是三四個孩子的母親了。“真是天下怪事,沒有生產過的老師,教已經生產過的媽媽們孩子是如何來的。”荷西說著笑個不住。“以前她們只會生,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是知難行易的道理。”起碼這些婦女能多得些常識,雖然這些常識並不能使她們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有一天我的一個學生法蒂瑪問我:“三毛,我生產的時候請你來好嗎?”我聽了張口結舌的望著她,我幾乎天天見到法蒂瑪,居然不知道她懷孕了。“你,幾個月了?”我問她。她不會數數目,自然也不知道幾個月了。我終於說服了她,請她將纏身纏頭的大塊布料拿下來,只露出裡面的長裙子。“你以前生產是誰幫忙的?”我知道她有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我母親。”她回答我。“這次再請你母親來好了,我不能幫忙你。”她頭低下去:“我母親不能來了,她死了。”我聽她那麼說只好不響了。“去醫院生好麼?不怕的。”我又問她。“不行,醫生是男的。”她馬上一口拒絕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個月了,我很猶豫的對她說:“法蒂瑪,我不是醫生,我也沒有生產過,不能替你接生。”她馬上要哭了似的對我說:“求求你,你那本書上寫得那麼清楚,你幫我忙,求求你——。”我被她一求心就軟了,想想還是不行,只好硬下心來對她說:“不行,你不要亂求我,你的命會送在我手上。”“不會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會生,你幫幫忙就行了。”“再說吧!”我並沒有答應她。  

    一個多月過去了,我早就忘記了這件事。那天黃昏,一個不認識的小女孩來打門,我一開門,她只會說:“法蒂瑪,法蒂瑪。”其他西班牙文不會,我一面鎖門出來,一面對小女孩說:“去叫她丈夫回來,聽懂嗎?”她點點頭飛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瑪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邊她三歲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瑪躺的蓆子上流下一灘水來。我將孩子一把抱起來,跑到另外一家鄰居處一送,另外再拖了一個中年婦女跟我去法蒂瑪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們之間也沒有太多的愛心,那個中年女人一看見法蒂瑪那個樣子,很生氣的用阿拉伯文罵我,(後來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產是不吉利的。)然後就掉頭而去。我只有對法蒂瑪說:“別怕,我回去拿東西,馬上就來。”我飛跑回家,一下子衝到書架上去拿書,打開生產那一章飛快的看了一遍,心裡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還要什麼?還要什麼?”這時我才看見荷西已經回來了,正不解的呆望著我。“哎呀,有點緊張,看情形做不下來。”我小聲的對荷西說,一面輕輕的在發抖。“做什麼?做什麼?”荷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緊張。“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來了。”我一手抱著那本書,另外一隻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處找剪刀。“你瘋了,不許去。”荷西過來搶我的書。“你沒有生產過,你去送她的命。”他大聲吼我。我這時清醒了些,強詞奪理的說:“我有書,我看過生產的記錄片——。”“不許去。”荷西跑上來用力捉住我,我兩手都拿了東西,只好將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面掙扎一面叫著:“你這個沒有同情心的冷血動物,放開我啊!”“不放,你不許去。”他固執的抓住我。  

    我們正在扯來扯去的打架時,突然看見法蒂瑪的丈夫滿臉惶惑的站在窗口向裡面望,荷西放開了我,對他說:“三毛不能去接生,她會害了法蒂瑪。我現在去找車,你太太得去醫院生產。”

    法蒂瑪終於在政府醫院順利生下了一個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國政府免費的。她出院回來後非常驕傲,她是附近第一個去醫院生產的女人,醫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頂上曬衣服,突然發覺房東築在我們天台上的羊欄里多了一對小羊,我興奮極了,大聲叫荷西:“快上來看啊!生了兩個可愛的小羊。”他跑上來看了看說:“這種小羊烤來吃最合適。”我嚇了一跳,很氣的問他:“你說什麼鬼話。”一面將小羊趕快推到母羊身邊去。這時我方發覺母羊生產過後,身體內拖出來一大塊像心臟似的東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噁心極了。過了三天,這一大串髒東西還掛在體外沒有落下來,“殺掉吃吧!”房東說。“你殺了母羊,小羊吃什麼活下來?”我連忙找理由來救羊。“這樣拖著衣胞也是要死的。”房東說。

    “我來給治治看,你先不要殺。”我這句話衝口而出,自己並不知道如何去治母羊。在家裡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給灌下去,希望別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這是偶爾聽一個農夫講的方法,我一下給記起來了。  

    第二日房東對我說:“治好了,肚裡髒東西全下來了,已經好啦!請問你用什麼治的?真是多謝多謝!”我笑笑,輕輕的對他說:“灌了一大瓶紅酒。”他馬上又說:“多謝多謝!”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當然也不能喝,於是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走掉了。

    我這個巫醫在誰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絕不給我機會治他,我卻千方百計要他對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給他一包藥粉——“喜龍—U”,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麼?”他問。我說:“你試試看再說,對我很靈的。”他勉強被我灌下一包,事後不放心,又去看看包藥的小塑膠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個英文字寫著——維他命U——他哭喪著臉對我說:“難道維他命還有U種的嗎?怎麼可以治胃痛呢?”我實在也不知道,抓起藥紙來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卻真好了。

    其實做獸醫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為荷西為了上次法蒂瑪生產的事,被我嚇得心驚肉跳之後,我客串獸醫之事便不再告訴他。漸漸的他以為我已經不喜歡玩醫生的遊戲了。  

    上星期我們有三天假,天氣又不冷不然,於是我們計劃租輛吉普車開列大沙漠中去露營。當我們正在門口將水箱、帳篷、食物搬上車時,來了一個很黑的女鄰居,她頭紗並沒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們走過來。在我還沒有說話之前,她非常明朗的對荷西說:“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齒被她補過以後,很久都不痛了。”我一聽趕緊將話題轉開,一面大聲說:“咦,麵包呢?怎麼找不到啊!一面獨自咯咯笑起來。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著我:“請問閣下幾時改行做牙醫了?”我看沒有什麼好假裝了,仰仰頭想了一下,告訴他:“上個月開始的。”“補了幾個人的牙?”他也笑起來了。“兩個女人,一個小孩,都不肯去醫院,沒辦法,所以……事實上補好他們都不痛了,足可以咬東西。”我說的都是實在的。“用什麼材料補的?”“這個不能告訴你。”我趕緊回答他。“你不說我不去露營。”居然如此無賴的要挾我。好吧!我先跑開一步,離荷西遠一點,再小聲說:“不脫落,不透水,膠性強,氣味芳香,色彩美麗,請你說這是什麼好東西?”’“什麼?”他馬上又問,完全不肯用腦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來。“哇,指甲油補人牙齒!”他被嚇得全部頭髮唰一下完全豎起來,像漫畫裡的人物一樣好看極了,我看他嚇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帶,等他想起來要追時,這個巫醫已經逃之夭夭了。  

    娃娃新娘

    初次看見姑卡正是去年這個時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內,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兒。那時的姑卡梳著粗粗的辮子,穿著非洲大花的連身長裙,赤足不用面紗,也不將身體用布纏起來,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著趕她的羊,聲音清脆而活潑,儼然是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後來她來跟我念書,我問她幾歲,她說:“這個你得去問罕地,我們沙哈拉威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幾歲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稱呼罕地父親,他們直接叫他的名字。罕地告訴我姑卡十歲,同時反問我:“你大概也十幾歲吧?姑卡跟你很合得來呢。”我無法回答他這個荒謬的問題,只好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半年多過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幾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有一天喝茶時,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內。罕地突然說:“我女兒快要結婚了,請你有便時告訴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難的問他:“你指姑卡嗎?”他是:“是,過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結婚。”拉麻丹是回教的齋月,那時已快開始了。

    我們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後我忍不住問罕地:“你不覺得姑卡還太小嗎?她才十歲。”罕地很不以為然的說:“小什麼,我太太嫁給我時才八歲。”我想那是他們沙哈拉威的風俗,我不能用太主觀的眼光去批評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說話了。“請你對姑卡說,她還不知道。”姑卡的母親又對我拜託了一次。“你們自己為什麼不講?”我奇怪的反問他們。“這種事怎麼好直講?”罕地理直氣壯的回答我,我覺得他們有時真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術課,我叫姑卡留下來生炭火煮茶喝。“姑卡,這次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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