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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銅片我早就想要一個,後來沒看見鎮上有賣,小布包和果核倒是沒看過。想想這串東西那麼髒,不值一塊錢,說不定是別人丟掉了不要的,我沉吟了一下,就乾脆將它拾了回家來。
到了家裡,我很高興的拿了給荷西看,他說:“那麼髒的東西,別人丟掉的你又去撿了。”就又回到他的報紙里去了。
我跑到廚房用剪刀剪斷了麻繩,那個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愛,就丟到拉圾筒里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給丟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乾似的鏽紅色銅片非常光滑,四周還鑲了美麗的白鐵皮,跟別人掛的不一樣,我看了很喜歡,就用去污粉將它洗洗乾淨,找了一條粗的絲帶子,掛在頸子上剛好一圈,看上去很有現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給他看,他說:“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襯衫,你掛著玩吧!”
我掛上了這塊牌子,又去聽音樂,過了一會兒,就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聽了幾卷錄音帶,我覺得有點瞌睡,心裡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沒幾小時,怎麼會覺得全身都累呢?因為很困,我就把錄音機放在胸口上平躺著,這樣可以省得起來換帶子,我頸上掛的牌子就貼在錄音機上。這時候,錄音機沒轉了幾下,突然瘋了一樣亂轉起來,音樂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對了,就好像在發怒一般。荷西跳起來,關上了開關,奇怪的看來看去,口裡喃喃自語著:“一向很好的啊,大概是灰太多了。”
於是我們又趴在地上試了試,這次更糟,錄音帶全部纏在一起了,我們用髮夾把一卷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帶子挑出來。荷西去找工具,開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時候,我就用手在打那個錄音機,因為家裡的電動用具壞了時,被我亂拍亂打,它們往往就會又好起來,實在不必拆開來修。
才拍了一下,我覺得鼻子癢,打了一個噴嚏。
我過去有很嚴重的過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噴嚏,鼻子很容易發炎,但是前一陣被一個西班牙醫生給治好了,好久沒有再發。這下又開始打噴嚏,我口裡說著:“哈,又來了!”一面站起來去拿衛生紙,因為照我的經驗這一下馬上會流清鼻水。
去浴室的路不過三五步,我又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同時覺得右眼有些不舒服,照照鏡子,眼角有一點點紅,我也不去理它,因為鼻涕要流出來了。
等我連續打了快二十多個噴嚏時,我覺得不太對勁,因為以往很少會這麼不斷的打。我還是不很在意,去廚房翻出一粒藥來吃下去,但是二十多個噴嚏打完了,不到十秒鐘,又更驚天動地的連續下去。
荷西站在一旁,滿臉不解的說:“醫生根本沒有醫好嘛!”我點點頭,又捂著鼻子哈啾哈啾的打,連話都沒法說,狼狽得很。
一共打了一百多個噴嚏,我已經眼淚鼻涕得一塌糊塗了,好不容易它停了幾分鐘,我趕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鮮空氣。荷西去廚房做了一杯熱水,放了幾片茶葉給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幾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覺得眼睛那塊紅的地方熱起來,再跑去照照鏡子,它已經腫了一塊,那麼快,不到二十分鐘,我很奇怪,但是還是不在意,因為我得先止住我的噴嚏,它們偶爾幾十秒鐘還是在打。我手裡抱了一個字紙簍,一面擦鼻涕一面丟,等到下一個像颱風速度也似的大噴嚏打出來,鼻血也噴出來了,我轉身對荷西說:“不行,打出血來了啦!”
再一看荷西,他在我跟前急劇的一晃。像是電影鏡頭放橫了一樣,接著四周的牆,天花板都旋轉起來。我撲上去抓住他,對他叫:“是不是地震,我頭暈——”
他說:“沒有啊!你快躺下來。”上來抱住我。
我當時並不覺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這短短半小時裡,我到底為什麼突然變得這個樣子。
荷西拖了我往臥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轉,閉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樣在暈。躺在床上沒有幾分鐘,胃裡覺得不對勁,掙扎著衝去浴室,開始大聲的嘔吐起來。
過去我常常會嘔吐,但是不是那種吐法,那天的身體裡不只是胃在翻騰,好像全身的內臟都要嘔出來似的瘋狂的在折磨我,嘔完了中午吃的東西,開始嘔清水,嘔完了清水,吐黃色的苦膽,吐完了苦水,沒有東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的大聲乾嘔。
荷西從後面用力抱住我,我就這麼吐啊,打噴嚏啊,流鼻血啊,直到我氣力完完全全用盡了,坐在地上為止。他將我又拖回床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臉,一面著急的問:“你吃了什麼髒東西?是不是食物中毒?”
我有氣無力的回答他:“不瀉,不是吃壞了。”就閉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奇怪的是,這種現象又都不見了,身體內像海浪一樣奔騰的那股力量消逝了。我覺得全身虛脫,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轉了,噴嚏也不打了,胃也沒有什麼不舒服,我對荷西說:“要喝茶。”
荷西跳起來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沒幾分鐘人覺得完全好了,就坐起來,張大眼睛呆呆的靠著。
荷西摸摸我的脈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問我:“痛不痛?痛不痛?”
我說:“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來,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說:“你還是躺著,我去做個熱水袋給你。”我說:“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這時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臉,對我說:“咦,你的眼睛什麼時候腫得那麼大了。”我伸手摸摸,右眼腫得高高的了。我說:“我去照鏡子看看!”下床來沒走了幾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聲,蹲了下去,這個奇怪的胃開始抽起筋來。我快步回到床上去,這個痛像閃電似的捉住了我,我覺得我的胃裡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絞它。我縮著身體努力去對抗它,但是還是忍不住呻吟起來,忍著忍著,這種痛不斷的加重,我開始無法控制的在床上滾來滾去,口裡尖叫出來,痛到後來,我眼前一片黑暗,只聽見自己像野獸一樣在狂叫。荷西伸手過來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開他,大喊著:“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來,又跌下去,痙攣性的劇痛並不停止。我叫啞了嗓子,胸口肺裡面也連著痛起來,每一吸氣,肺葉尖也在抽筋。這時我好似一個破布娃娃,正在被一個看不見的恐怖的東西將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麼都看不見,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體做了劇痛的奴隸,在做沒有效果的掙扎。我喊不動了,開始咬枕頭,抓床單,汗濕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邊,焦急得幾乎流下淚來,他不斷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時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
我聽到這個聲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聲音在爆炸,又像雷鳴一樣轟轟的打過來,劇痛卻一刻也不釋放我,我開始還尖叫起來,我聽見自己用中文在亂叫:“姆媽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當時沒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裡在尖叫著,身上能感覺的就是在被人扭斷了內臟似的痛得發狂。
荷西將我抱起來往外面走,他開了大門,將我靠在門上,再跑去開了車子,把我放進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痛。強烈的光線照進來,我閉上眼睛,覺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對荷西說:“光線,我不要光,快擋住我。”他沒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強了。”他從后座抓了一條毛巾丟給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馬上把自己蓋起來,趴在膝蓋上。
星期天的沙漠醫院當然不可能有醫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發的掉轉車頭往沙漠軍團的營房開去。我們到了營房邊,衛兵一看見我那個樣子,連忙上來幫忙,兩個人將我半拖半抱的抬進醫療室,衛兵馬上叫人去找醫官。我躺在病台上,覺得人又慢慢好過來了,耳朵不響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鐘之後,醫官快步進來時,我已經坐起來了,只是有點虛,別的都很正常。
荷西將這個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講給醫生聽,醫生給我聽了心臟,把了脈搏,又看看我的舌頭,敲敲我的胃,我什麼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點快。他很奇怪的嘆了口氣,對荷西說:“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我看荷西很泄氣,好似騙了醫官一場似的不好意思,他說:“你看看她的眼睛。”
醫官扳過我的眼睛來看看,說:“灌膿了,發炎好多天了吧?”
我們拼命否認,說是一小時之內腫起來的。醫官看了一下,給我打了一針消炎針,他再看看我那個樣子,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於是說:“也許是食物中毒。”我說:“不是,我沒有瀉肚子。”他又說:“也許是過敏,吃錯了東西。”我又說:“皮膚上沒有紅斑,不是食物過敏。”醫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對我說:“那麼你躺下來,如果再吐了再劇痛了馬上來叫我。”說完他走掉了。
說也奇怪,我前一小時好似厲鬼附身一樣的病痛,在診療室里完完全全沒有再發。半小時過去了,衛兵和荷西將我扶上車,衛兵很和善的說:“要再發了馬上回來。”坐在車上我覺得很累,荷西對我說:“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閉著眼睛,頸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軍團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條很斜的下坡道。荷西發動了車子,慢慢的滑下去,滑了不到幾公尺,我感到車子意外的輕,荷西並沒有踏油門,但是車子好像有人在後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車,煞車不靈了,我看見他馬上拉手煞車,將排檔換到一檔,同時緊張的對我說:“三毛,抱緊我!”車子失速的開始往下坡飛似的衝下去,他又去踩煞車,但是煞車硬硬的卡住了,斜坡並不是很高的,照理說車子再滑也不可能那麼快,一剎間我們好像浮起來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聲叫我:“抓緊我,不要怕。”我張大了眼睛,看見荷西前面的路飛也似的撲上來,我要叫,喉嚨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來。正對面來了一輛十輪大卡車的軍車,我們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來,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盤,我們的車子衝出路邊,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見前面有一個沙堆,他拿車子一下往沙里撞去,車停住了,我們兩個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里嚇得手腳冰冷,癱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