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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侖平日總是一個人在店裡,他的哥哥另外有事業,只有早晚來店內晃一下。每一次我去店內結帳付錢時,沙侖總堅持不必再核對我做的帳,如果我跟他客氣起來,他馬上面紅耳赤吶吶不能成言,所以我後來也不堅持他核算帳了。
因為他信任我,我算帳時也特別仔細,不希望出了差錯讓沙侖受到責怪。這個店並不是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負責,夜間關店了也不去鎮上,總是一個人悄悄的坐在地上看著黑暗的天空。他很木訥老實,開了快一個月的店,他好似沒有交上任何朋友。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裡結帳,付清了錢,我預備離去,當時沙侖手裡拿著我的帳簿低頭把玩著,那個神情不像是忘了還我,倒像有什麼話要說。
我等了他兩秒鐘,他還是那個樣子不響,於是我將他手裡的帳簿抽出來,對他說:“好了,謝謝你,明天見!”就轉身走出去。
他突然抬起頭來,對我喚著:“葛羅太太——”我停下來等他說話,他又不講了,臉已經漲得一片通紅。“有什麼事嗎?”我很和氣的問他,免得加深他的緊張。“我想——我想請您寫一封重要的信。”他說話時一直不敢抬眼望我。
“可以啊!寫給誰?”我問他,他真是太怕羞了。“給我的太太。”他低得聲音都快聽不見了。
“你結婚了?”我很意外,因為沙侖吃住都在這個小店裡。無父無母,他哥哥一家對待他也十分冷淡,從來不知道他有太太。
他再點點頭,緊張得好似對我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太太呢?在哪裡?為什麼不接來?”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講,又渴望我問他。
他還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確定沒有人進店來,他突然從櫃檯下面抽出一張彩色的照片來塞在我手裡,又低下頭去。
這是一張已經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裡面是一個阿拉伯女子穿著歐洲服裝。五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並不年輕的臉上塗了很多化妝品,一片花紅柳綠。衣服是上身一件坦胸無袖的大花襯衫,下面是一條極短已經不再流行的蘋果綠迷你裙,腰上系了一條銅鏈子的皮帶,胖腿下面踏了一雙很高的黃色高跟鞋,鞋帶子成交叉狀扎到膝蓋。黑髮一部分梳成鳥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後。全身掛滿了廉價的首飾,還用了一個發光塑膠皮的黑皮包。
光看這張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亂,招架不及,如果真人來了,加上香粉味一定更是精彩。
看看沙侖,他正熱切地等待著我對照片的反應,我不忍掃他的興,但是對這朵“阿拉伯人造花”實在找不出適當讚美的字眼,只有慢慢的將照片放回在櫃檯上。
“很時髦,跟這兒的沙哈拉威女孩們太不相同了。”我只有這麼說,不傷害他,也不昧著自己良心。
沙侖聽我這麼說,很高興,馬上說:“他是很時髦,很美麗,這裡沒有女孩比得上她。”
我笑笑問他:“在哪兒?”
“她現在在蒙地卡羅。”他講起他太太來好似在說一個女神似的。
“你去過蒙地卡羅?”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沒有,我們是去年在阿爾及利亞結婚的。”他說。“結了婚,她為什麼不跟你回沙漠來?”
他的臉被我一問,馬上黯淡下來了,熱切的神情消失了。“沙伊達說,叫我先回來,過幾日她跟她哥哥一同來撒哈拉,結果,結果——”
“一直沒有來。”我替他將話接下去,他點點頭看著地。“多久了?”我又問。
“一年多了。”
“你怎麼不早寫信去問?”
“我——”他說著好似喉嚨被卡住了。“我跟誰去講——。”他嘆了一口氣。
我心裡想,你為什麼又肯對我這個不相干的人講了呢?“拿地址來看看。”我決定幫他一把。
地址拿出來了,果然是摩納哥,蒙地卡羅,不是阿爾及利亞。
“你哪裡來的這個地址?”我問他。
“我去阿爾及利亞找過我太太一次,三個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說。
“哎呀,怎麼不早講,你話講得不清不楚,原來又去找過了。
“她不在,她哥哥說她走了,給了我這張照片和地址叫我回來。”
千里跋涉,就為了照片裡那個俗氣女人?我感嘆的看著沙侖那張忠厚的臉。
“沙侖,我問你,你結婚時給了多少聘金給女方?”突然想到沙漠裡的風俗。
“很多。”他又低下頭去,好似我的問觸痛了他的傷口。“多少?”我輕輕的問。
“三十多萬。”(合台幣二十多萬。)
我嚇了一跳,懷疑的說:“你不可能有那麼多錢,亂講!”“有,有,我父親前年死時留下來給我的,你可以問我哥哥。”沙侖頑固地分辯著。
“好,下面我來猜。你去年將父親這筆錢帶去阿爾及利亞買貨,要運回撒哈拉來賣,結果貨沒有買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達,錢送給了她,你就回來了,她始終沒有來。我講的對不對?”
一個很簡單拆白黨的故事。
“對,都猜對了,你怎麼像看見一樣?”他居然因為被我猜中了,有點高興。
“你真不明白?”我張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來這裡,所以我拜託你一定要寫信給她,告訴她,我——我——”他情緒突然很激動,用手托住了頭。“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他喃喃的說。
我趕快將視線轉開去,看見這個老實木訥的人這麼真情流露,我心裡受到了很大的感動。從第一次見到他時開始,他身上一直靜靜的散發著一種很孤苦的悲戚感。就好像舊俄時代小說里的那些忍受著巨大苦難的人一樣。
“來吧,來寫信,我現在有空。”我打起精神來說。這時沙侖輕輕的懇求我:“請你不要告訴我哥哥這寫信的事。”
“我不講,你放心。”我將帳簿打開來寫信。
“好,你來講,我寫,講啊……。”我又催他。“沙伊達,我的妻——。”沙侖發抖似的吐出這幾個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會寫西班牙文,她怎麼念信?”明明知道這個女騙子根本不會念這封信,也不會承認是他什麼太太,我又不想寫了。
“沒關係,請你寫,她會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侖好似怕我又不肯寫,急著求我。
“好吧!講下去吧!”我低頭再寫。
“自從我們去年分手之後,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經去阿爾及利亞找你——。”我看得出,如果沙侖對這個女子沒有巨大的愛情,他不會克服他的羞怯,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陳述他心底深藏著的熱情。
“好啦!你來簽名。”我把寫好的信從帳簿上撕下來,沙侖會用阿拉伯文寫自己的名字。
沙侖很仔細的簽了名,嘆了口氣,他滿懷希望的說:“現在只差等回信來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麼說,只有不響。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們的郵局信箱號碼嗎?荷西先生不會麻煩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寫回信地址。”我原先並沒有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現在我親自去寄。”
沙侖向我要了郵票,關了店門,往鎮上飛奔而去。
從信寄掉第二日開始,這個沙侖一看見我進店,就要驚得跳起來,如果我搖搖頭,他臉上失望的表情馬上很明顯地露出來。這樣早就開始為等信痛苦,將來的日子怎麼過呢?一個月又過去了,我被沙侖無聲的糾纏弄得十分頭痛,我不再去他店裡買東西,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訴他,沒有回信,沒有回信,沒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關了店門就來悄悄的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門,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訴他沒有信,他才輕輕的道聲謝,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著天空,一望好幾小時。
過了很久一陣,有一次我開信箱,裡面有我幾封信,還有一張郵局辦公室的通知單,叫我去一趟。
“是什麼東西?”我問郵局的人。
“一封掛號信,你的郵箱,給一個什麼沙侖——哈米達,是你的朋友,還是寄錯了?”
“啊——”我拿著這封摩納哥寄來的信,驚叫出來,全身寒毛豎立。抓起了信,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錯估了這件事情,她不是騙子,她來信了,還是掛號信,沙侖要高興得不知什麼樣子了。
“快念,快念!”
沙侖一面關店一面說,他人在發抖,眼睛發出瘋子似的光芒。
打開信來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對沙侖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侖一聽,急得走投無路。“是給我的總沒錯吧!”他輕輕的問。深怕大聲了,這個美夢會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