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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凍得更厲害,我發抖發得話也不想講,荷西將半身掛在石塊上,只要他不動,我就站起來叫他:“荷西,荷西,要動,轉轉身體,要勇敢——”他聽見我叫他,就動一下,但是要他在那個情形下運動也是太困難了。天已經變成鴿灰色,我的視線已經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我的腦筋里瘋狂的掙扎,我離開他去叫人,冒著回不來救他的危險,還是陪著他一同凍死。
這時我看見地平線上有車燈,我一愣,跳了起來,明明是車燈嘛!在很遠很遠,但是往我這個方向開來。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車來。”一面去按車子的喇叭,我瘋了似的按著喇叭,又打開車燈一熄一亮吸引他們的注意,然後又跳到車頂上去揮著雙手亂叫亂跳。
終於他們看到了,車子往這邊開來。
我跳下車頂向他們跑去,車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長途的吉普車,上面裝了很多茶葉木箱,車上三個沙哈拉威男人。
他們開到距離我快三十公尺處便停了車,在遠處望著我,卻不走過來。
我當然明白,他們在這荒野里對陌生人有戒心,不肯過來。於是我趕快跑過去,他們正在下車。我們的情形他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天還沒有完全黑。
“幫幫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請幫忙拖他上來。”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他們面前滿懷希望的求著。
他們不理我,卻用土話彼此談論著,我聽得懂他們說:“是女人,是女人。”
“快點,請幫幫忙,他快凍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我們沒有繩子。”其中的一個回答我,我愣住了,因為他的口氣拒人千里之外。
“你們有纏頭巾,三條結在一起可以夠長了。”我又試探的建議了一句。我明明看見車上綁木箱的是大粗麻繩。“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會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說服他們,但是看見他們的眼神很不定,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著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沒法勉強,算了。”我預備轉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瘋子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正要走,這三個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個突然一揚頭,另外一個就跳到我背後,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來。
我驚得要昏了過去,本能的狂叫起來,一面在這個瘋子鐵一樣的手臂里像野獸一樣的又吼又掙扎,但是一點用也沒有。他扳住我的身體,將我轉過去面對著他,將那張可怕的臉往我湊過來。
荷西在那邊完全看得見山坡上發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著:“我殺了你們。”
他放開了石頭預備要踏著泥沼拚出來,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叫:“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來。
那三個沙哈拉威人給我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對著抱著我的瘋子,用盡全身的氣力,舉起腳來往他下腹踢去,他不防我這致命的一踢,痛叫著蹲下去,當然放開了我。我轉身便逃,另外一個跨了大步來追我,我蹲下去抓兩把沙子往他眼睛裡撒去,他兩手蒙住了臉,我乘這幾秒鐘的空檔,踢掉腳上的拖鞋,光腳往車子的方向沒命的狂奔。
他們三個沒有跑步來追,他們上了吉普車慢慢的往我這兒開來。
我想當時他們一定錯估了一件事情,以為只有荷西會開車,而我這樣亂跑是逃不掉的,所以用車慢慢來追我。我跳進車內,開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塊邊的荷西,心裡像給人鞭打了一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緊張的對我大叫。
我沒有時間對他說任何話,用力一踏油門。車子跳了起來,吉普車還沒到,我已衝上山坡飛也似的往前開去。吉普車試著擋我,我用車好似“自殺飛機”一樣去撞它。他們反而趕快閃開了。
油門已經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車的燈光就是避不掉,他們咬住我的車不放過我,我的心緊張得快跳出來,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樣喘著氣。
我一面開車,一面將四邊車門都按下了鎖,左手在座墊背後摸索,荷西藏著的彈簧刀給我握到了。
迷宮山來了,我毫不考慮的衝進去,一個沙堆來了,我繞過去,吉普車也跟上來,我瘋狂的在這些沙堆里穿來穿去,吉普車有時落後一點,有時又正面撞過來,總之無論我怎麼拚命亂開,總逃不掉它。
這時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車燈,吉普車總可以跟著我轉,萬一這樣下去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條。
想到這兒,我發狠將油門拚命踏,繞過半片山,等吉普車還沒有跟上來,我馬上熄了燈,車子並沒有減速,我將駕駛盤牢牢抓住,往左邊來個緊急轉彎,也就是不往前面逃,打一個轉回到吉普車追來後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間有一大片陰影,我將車子儘量靠著沙堆停下來,開了右邊的門,從那裡爬出去,離車子有一點距離,手裡握著彈簧刀,這時我多麼希望這輛車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綠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輛白色的。
我看見吉普車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著轉找我,它沒有想到我會躲起來,所以它繞了幾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著沙地跑了幾步,吉普車真的開走了,我不放心怕它開回來,又爬到沙堆頂上去張望,吉普車的燈光終於完全在遠處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列車裡去,發覺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湧上來,人好似要嘔吐似的。我又爬出車子,躺在地上給自己凍醒,我絕不能癱下來,荷西還留在沼澤里。
又等了幾分鐘,我已完全鎮靜下來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水杓似的掛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顆顆指路的鑽石,迷宮山在夜間反而比日正當中時容易辨認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宮,出了迷宮再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左右,應該可以碰到檢查站,我去求救,再帶了人回來,那樣再快也不會在今夜,那麼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臉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沒有東西可以給我做指路的記號,但是記號在這兒一定要留下來,明天清早可以回來找。
我被凍得全身劇痛,只好又跑回到車裡去。無意中我看見車子的后座,那塊座墊是可以整個拆下來的啊,我馬上去開工具箱,拿出起子來拆螺絲釘,一面雙手用力拉座墊,居然被我拆下來了。
我將這塊座墊拖出來,丟在沙地上,這樣明天回來好找一點。我上車將車燈打開來,預備往檢查站的方向開去,心裡一直控制著自己,不要感情用事,開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來救他,我不是丟下了他。
車燈照著沙地上被我丟在一旁的大黑座墊,我已經發動車子了。
這時我像被針刺了一下,跳了起來,車墊那麼大一塊,又是平的,它應該不會沉下去。我興奮得全身發抖,趕快又下去撿車墊,仍然將它丟進后座。掉轉車頭往泥沼的方向開去。
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著自己的車印子開,這樣又繞了很多路,有時又完全找不到車印,等到再開回到沼澤邊時,我不敢將車子太靠近,只有將車燈對著它照去。泥沼靜靜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樣,偶爾冒些泡泡,泥上寂靜一片,我看不見荷西,也沒有那塊突出來的石頭。“荷西,荷西——”我推開車門沿著泥沼跑去,口裡高叫著他的名字。但是荷西真的不見了。我一面抖著一面像瘋子一樣上下沿著泥沼的邊緣跑著,狂喊著。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聲在心裡擊打著我。我幾乎肯定泥沼已經將他吞噬掉了。這種恐懼令人要瘋狂起來。我逃回到車裡去,伏在駕駛盤上抖得像風裡的一片落葉。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有很微弱的聲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慌張的抬起頭來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麼,打開車燈,將車子開動了一點點,又聽清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將車開了快一分鐘,荷西被車燈照到了,他還是在那塊石頭邊,但是我停錯了地方,害得空嚇一場。“荷西,撐一下,我馬上拉你出來。”
他雙手抱住石塊,頭枕在手臂里,在車燈下一動也不動。
我將車墊拉出來,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來,跑到濕泥纏我小腿的地方,才將這一大塊後車座墊用力丟出去,它浮在泥上沒有沉下去。
“備胎!”我對自己說,又將備胎由車蓋子下拖出來。跑到泥沼邊,踏在車墊上,再將備胎丟進稀泥里,這樣我跟荷西的距離又近了。
冷,像幾百隻小刀子一樣的刺著我,應該還不到零度,我卻被凍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能停,我有許多事要趕快做,我不能縮在車裡。
我用千斤頂將車子右邊搖起來,開始拆前輪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手腳還能動以前,我要將荷西拉出來。
下了前胎,又去拆後胎,這些工作我平日從來沒有那麼快做好過,但是這一次只有幾分鐘全拆下來了。我看看荷西,他始終動也不動的僵在那兒。
“荷西,荷西。”我丟一塊手掌大的小石塊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經不行了。
我抱著拆下的輪胎跑下坡,跳過浮著的車墊,備胎,將手中的前胎也丟在泥里,這樣又來回跑了一次,三個車胎和一個座墊都浮在稀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