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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讓自己奢侈一下,集中精神不為別人的要求活幾天,先打好自己的基礎,再去發現別人,珍惜自己的有用之身,有一天你能做的會比現在多得多。
而且,不是刻意的。
愛和信任
每次回國,下機場時心中往往已經如臨大敵,知道要面臨的是一場體力與心力極大的考驗與忍耐。
其實,外在的壓力事實上並不大會於擾到內心真正的那份自在和空白,是可以二分的。
最怕的人,是母親。
在我愛的人面前,“應付”這個字,便使不出來。愛使一切變得好比“最初的人”,是不可能在這個字的定義下去講理論和手段的。
多年前,當我第一次回國,單獨上街去的時候,母親追了出來,一再的叮嚀著:“綠燈才可以過街,紅燈要停步,不要忘了,這很危險的呀!”
當時,我真被她煩死了,跑著逃掉,口裡還在悄悄的頂嘴,怪她不肯信任我。可是當我真的停在一盞紅燈的街道對面時,眼淚卻奪眶而出。“媽媽,我不是不會,我愛你,你看,我不是停步了。”
最近,又回國了,母親要我簽名送書給親戚們,我順從的開始寫,她又在旁邊講:“余玉雲姐姐的玉字,是賈寶玉的玉,你要稱她姐姐,因為我們太愛這位正直、敬業的朋友。不要寫錯了,紅樓夢中寶玉、黛玉的玉,斜玉邊字加一個點,不要錯了——”那時,我忍下了,因為她永遠不相信我會寫這個玉字,我心裡十分不耐,可是不再頂嘴。
我回國是住在父母家中的,吃魚,母親怕我被刺卡住。穿衣,她在一旁指點。萬一心情好,多吃了一些,她強迫我在接電話的那擠忙不堪的時候內,要我同時答話,同時扳開口腔,將嗆死人的胃藥粉,人參粉和維他命,加上一杯開水,在不可能的情況下灌溉下去。結果人嗆得半死,她心安理得的走開。電話的對方,以為我得了氣喘。
回想起來,每一度的決心再離開父母,是因為對父母愛的忍耐,已到了極限。而我不反抗,在這份愛的泛濫之下,母親化解了我已獨自擔當的對生計和環境全然的責任和堅強——她不相信我對人生的體驗。在某些方面,其實做孩子的已是比她的心境更老而更蒼涼。無論如何說,固執的母愛,已使我放棄了挑戰生活的信心和考驗,在愛的偉大前提之下,母親勝了,也因對她的愛無可割捨,令人喪失了一個自由心靈的信心和堅持。
我想了又想,這件家庭的悲喜劇,只有開誠布公的與父母公開談論,請他們信任我,在人生的旅途上,不要太過於以他們的方式來保護我。這件事,雙方說得坦誠,也同意萬一我回國定居,可能搬出去住,保持距離,各自按照正確的方向,彼此做適度的退讓和調整。這一點,父母一口答應了。而我,為了保護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了一個在別的家庭中,可能引起極大的傷心,甚而加上不幸罪名的叛逆者,幸而父母開明,彼此總算了解。
講通了,樂意回國定居,可是母親突然又說:“那麼你搬出去我隔幾天一定要送菜去給你吃,不吃我不安心。”又說:“莫名其妙的男朋友,不許透露地址,他們糾纏你,我們如何來救,你會應付嗎?”
十七年離家,自愛自重,也懂得保護自己,分別善惡和虛偽,可是,在父母的眼中,我永遠是一個天真的小孩子,他們絕對不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應付人世的複雜。雖然品格和教養是已慢慢在建立,可是他們只怕我上當。
父親其實才是小孩子,他的金錢,借出去了,大半有去無還,還不敢開口向人討回,這使他的律師公費,常常是年節時送來一些水果,便解決了他日夜伏案的辛勞。有一次,一場費力的訴訟結果,對方送了一個大西瓜來,公費便不提了,當事人走時,父親居然道謝又道謝,然後開西瓜叫我們吃。我當時便罵他太沒有勇氣去討公費,他居然一笑置之,說這是意外的收入,如果當事人一毛不拔,過河拆橋,反臉不認,又將他如何。
這種行徑,我不去向他反覆嚕囌,因為沒有權利,因為我信任他,不會讓我們凍餓。可是,當我捨不得買下一件千元以上的衣服時,他又反過來拚命講道理我聽,說我太節省,衣著太陳舊,有失運用金錢的能力,太刻苦,所謂刻薄自己也。
其實,名、利、衣、食,和行,在我都不看重。只有在住的環境上,稍稍奢侈。渴望一片藍天,一個可以種花糙的陽台,沒有電話的設備,新鮮的空氣,便是安寧的餘生,可是,這樣的條件,在台灣,又豈容易?
父母期望的是——“餵豬”。當我看見父母家的窗外一片灰色的公寓時,我的心,常常因為視線的無法遼闊和舒暢,而覺自由心靈的喪失和無奈——畢竟,不是大隱。吃不吃,都不能解決問題,可是母親不理這些,絕對不理。
母親看我吃,她便快樂無比。我便笑稱,吃到成了千台斤的大肥豬而死時,她必定在咽氣之前,還要灌一碗參湯下去,好使她的愛,因為那碗湯,使我黃泉之路走得更有體力。
愛和信任,愛與尊重,愛過多時,便是負擔和干擾。這種話,對父母說了千萬次,因為他們的固執,失敗的總是我——因為不忍。畢竟,這一切,都是出於彼此刻骨的愛。
每當我一回國,家中必叫說“革命分子”又來了。平靜的生活,因我的不肯將眼睛也吃到堵住,必然有一番傷到母親心靈深處的悲哀。可是,我不能將自己離家十七年的生活習慣,在孝道的前提之下,喪失了自我,改變成一個只是順命吃飯的人,而完全放棄了自我建立的生活形態。
在父母的面前,再年長的兒女,都是小孩子,可是中國的孩子,在倫理的包袱下,往往擔得太認真和順服,沒有改革家庭的勇氣和明智。這樣,在孝道上,其實也是“愚孝”。我們忘了,父母在我們小時候教導我們,等我們長大了,也有教育父母的責任,當然,在方式和語氣上,一定本著愛的回報和堅持,雙方做一個適度的調整。不然,這個社會,如何有進步和新的氣象呢。
一個國家社會的基本,還是來源於家庭的基本結構和建立,如果年輕的一代只是“順”而不“孝”,默默的忍受了上一代的生活方式和觀念,一旦我們做了父母的時候,又用同樣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自自然然的叫自己的孩子再走上祖父母的那種生活方式,這在理性上來說,便是“不孝”了。父母的經歷和愛心,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在好的一方面,我們接受、學習、回報,在不合時代的另一方面,一定不可強求,鬧出家庭悲劇。慢慢感化,溝通,如果這一些都試盡了,而沒有成果,那麼只有忍耐愛的負擔和枷鎖,享受天倫之樂中一些累人的無奈和欣慰。但是,不能忘了,我們也是“個體”,內心稍稍追求你那一份神秘的自在吧!因為我的父母開明,才有這份勇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不再來替我——一個中年的女兒蓋被的偶爾自由中,寫出了一個子女對父母的心聲。
父親、母親,愛你們勝於一切,甚而向老天爺求命,但願先去的是你們。而我,最沒有勇氣活下去的一個人,為了父母,大撐到最後。這件事情,在我實在是艱難,可是答應回國定居,答應中國式接觸的複雜和壓力,答應吃飯,答應一切你們對我——心肝寶貝的關愛。那麼,也請你們適度的給我自由,在我的雙肩上,因為有一口噓息的機會,將這份愛的重負,化為責任的欣然承擔。
簡單
許多時候,我們早已不去回想,當每一個人來到地球上時,只是一個赤裸的嬰兒,除了軀體和靈魂,上蒼沒有讓人類帶來什麼身外之物。
等到有一天,人去了,去的仍是來的樣子,空空如也。這只是樣子而已。事實上,死去的人,在世上總也留下了一些東西,有形的,無形的,充斥著這本來已是擁擠的空間。
曾幾何時,我們不再是嬰兒,那份記憶也遙遠得如同前生。回首看一看,我們普普通通的活了半生,周圍已引出了多少牽絆,伸手所及,又有多少帶不去的東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缺了它們,日子便不完整。
許多人說,身體形式都不重要,境由心造,一念之間可以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這是不錯的,可是在我們那麼複雜擁擠的環境裡,你的心靈看見過花嗎?只一朵,你看見過嗎?我問你的,只是一朵簡單的非洲jú,你看見過嗎?我甚而不問你玫瑰。
不了,我們不再談沙和花朵,簡單的東西是最不易看見的,那麼我們只看看複雜的吧!
唉,連這個,我也不想提筆寫了。
在這樣的時代里,人們崇拜神童,沒有童年的兒童,才進得了那窄門。
人類往往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歡將別人的成就與自己相比較,因而覺得受挫,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一個沒有成長的笨孩子。我們一直粗糙的活著,而人的一生,便也這樣過去了。
我們一生複雜,一生追求,總覺得幸福的遙不可企及。不知那朵花啊,那粒小小的沙子,便在你的窗台上。你那麼無事忙,當然看不見了。
對於複雜的生活,人們怨天怨地,卻不肯簡化。心為形役也是自然,哪一種形又使人的心被役得更自由呢?
我們不肯放棄,我們忙了自己,還去忙別人。過分的關心,便是多管閒事,當別人拒絕我們的時候,我們受了傷害,卻不知這份沒趣,實在是自找的。
對於這樣的生活,我們往往找到一個美麗的代名詞,叫做“深刻”。
簡單的人,社會也有一個形容詞,說他們是笨的。一切單純的東西,都成了不好的。
恰好我又遠離了家國。到大西洋的海島上來過一個笨人的日子,就如過去許多年的日子一樣。
在這兒,沒有大魚大肉,沒有爭名奪利,沒有過分的情,沒有載不動的愁,沒有口舌是非,更沒有解不開的結。
也許有其他的笨人,比我笨得複雜的,會說:你是幸運的,不是每個人都有一片大西洋的島嶼。唉,你要來嗎?你忘了自己窗台上的那朵花了。怎麼老是看不見呢?
你不帶花來,這兒仍是什麼也沒有的。你又何必來?你的花不在這裡,你的窗,在你心裡,不在大西洋啊!一個生命,不止是有了太陽、空氣、水便能安然的生存,那只是最基本的。求生的欲望其實單純,可是我們是人類,是一種貪得無厭的生物,在解決了飢餓之後,我們要求進步,有了進步之後,要求更進步,有了物質的享受之後,又要求精神的提升,我們追求幸福、快樂、和諧、富有、健康,甚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