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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中飯時,我們就談起來了。“她媽媽講流血啊什麼鬼的,我坐第一排,聽到啦。”我說。“流血什麼意思?”“就是完蛋了!”“怎麼完?”“就是從此要當心了,一跟男生拉手,就死了。”“怎麼會死?”“不是真死啦!傻瓜,是會生出一個小孩子來。”“小孩子是這樣來的呀!”我們聽得變色。“沒有那麼簡單,真笨!還要加親吻的,不親只拉手小孩子哪裡會出來?”其中一個楊曼雲就講了。“一親一吻,血跟男人就會混了,一混,小孩就跑出來了。”
我們七個姊妹嚇得很厲害,慶幸自己的血暫時還不會跟什麼人能混,發誓要淨身自愛,別說接吻了,連手也不要去跟人碰一下才能安全。從那次以後,在學校看見我那同住一個大家庭的小堂哥陳存,都不跟他講話。
雖然對於生小孩子這件事情大家都有極大的恐懼,可是心裏面對那些鄰班的男生實在並沒有惡感。講起男生來當然是要罵的,而且罵得很起勁,那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其實,我們女生的心裡都有在愛一個男生。
這種心事,誰都不肯明講。可是男生班就在隔壁,那些心中愛慕的對象每天出出進進,早也將他們看在眼裡、放在心底好一陣子了。
多看了人,那些男生也是有感應的,不會不知道,只是平時裝成趾高氣揚,不太肯回看女生。朝會大操場上集合時,還不是輕描淡寫的在偷看。這個,我們女生十分瞭然。
有一天我們結拜姊妹里一個好傢夥居然跟鄰班的男生講了三兩句話。等我們悄悄聚在一起時,才說,男生也有七個,約好以後的某一天,雙方都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小池塘邊去。這叫做約會,男女的。我們也懂得很。
問我們敢不敢去,大家都說敢。可是如何能夠約時間和哪一天,實在不能再去問,因為眾目睽睽,太危險了。
沒想到第二日,就有要跟我們約會的那群男生,結隊用下課的時間在我們教室的走廊上罵架,指名罵我們這七個姊妹。不但罵,而且拿粉筆來丟我們,最後乾脆丟進一個小布袋的斷粉筆來。我們衝出去回罵,順手撿起了那個白粉撲撲的口袋。圍得密密的人牆——七個,打開袋子,裡面果然藏著一張小紙片,寫著——就在今天,池塘相會。
事情真的來了,我第一個便心慌。很害怕,覺得今生開始要欺騙媽媽了,實在不想去做。我是六歲便進了小學的,年紀又比同學要小一些。男女之事,大人老講是壞事,如何在六年級就去動心了?媽媽知道要很傷心的。倒沒有想到老師和學校,因為我心中最愛的是媽媽。
要面子,不敢臨陣脫逃,下了課,這七個人背了書包就狂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那長滿了遍地含羞糙的池塘邊去。也許女生去得太快了,池塘邊男生的影子也沒一個,當時,在台北市,含羞糙很多的。我最喜歡去逗弄它們,一碰就羞得立即合上了葉子。等它合了好久好久,以為可以不羞了,我又去一觸,剛剛打開的那片綠色,嘩一下又閉起來了。
就蹲在池邊跟糙玩,眼睛不時抬起來向遠處看,眼看夕陽西下,而夜間的補習都要開始了,男生們根本沒有出現。離開池塘時,我們七個都沒有講太多話,覺得自尊心受了傷害,難堪極了。
也不敢去問人家為何失約,也不再裝腔作勢的去罵人了,只是傷心。那時候快畢業了,課業一日加重一日,我們的心情也被書本和老師壓得快死了,也就不再想愛情的事情,專心念起書來。
總也感染到了離愁,班上有小朋友開始買了五顏六色的紀念冊,在班上傳來傳去。或留幾句話,或貼一張小照片,寫上一些傷感與鼓勵的話語,也算枯燥生活中心靈上一些小小的漣漪。
男生班裡有一個好將——不是我中意的那個,居然將他一本淺藍色的紀念冊偷運進了我們七姊妹的書包里。我們想,生離死別就在眼前,總得留些話給別人,才叫義氣,這個風險一定要冒一下的。於是,在家中大人都睡下的時候,我翻出了那本紀念冊,想了一下就寫——“沈飛同學:好男兒壯志凌雲。陳平上。”寫完我去睡覺了。紀念冊小心藏進書包里,明日上學要傳給另外的女生去寫。
第二天早晨,媽媽臉色如常,我匆匆去學校了。等到深夜放學回家,才見父母神色凝重的在客廳坐著。媽媽柔聲可是很認真的問:“妹妹,昨天,你寫的那本紀念冊是給男生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好男兒壯志凌雲,是什麼意思?”我羞恥得立即流下了眼淚。細聲說:“我想,他長大了要去當空軍。”“他當空軍?你怎麼會知道?交談過了嗎?”我拚命的搖頭,哪裡曉得他要做什麼,只因為他名字上就一個“飛”字,我才請他去凌雲的。
父母沒有罵也沒有打,可是我知道跟男生接觸是他們不高興的事。仍然拚命流淚。後來,父母說以後再也不許心裡想這種事情,要好好用功等等,就放我上床去了。
眼看畢業典禮都快來了,男生那一群也想赴死一戰,又傳了話過來,說,填好“初中聯考志願單”的第二天是個星期日,學校只那一次不必補習,要約我們七個去台北市延平北路的“第一劇場”看一次電影。
我雖然已經被父母警告過了,可是還是不甘心,加上那時候鉛筆盒底下一直放著拾塊錢——足夠用了。就想,反正又不跟男生去靠,更不拉手,看場電影了此心愿,回家即使被發現了受罰,也只有受下來算了。
那時候,坐公共汽車好像是三毛錢一張票,電影要六塊。我們七個人都有那些錢。也不知,女生看電影,在當時的社會是可以由男生付帳的。
很緊張的去了,去了六個,王美娟好像沒有參加,反正是六個人。也沒有出過遠門,坐公車不比走路上學,好緊張的。我們沒有花衣服,一律穿制服——白衣黑裙。
延平北路那家“榮安銀樓”老店旁的電線桿下,就聚著那群男生。我們怯怯的還沒有走到他們面前,他們看見我們來了,馬上朝“第一劇場”的方向走去。男生走,我們在好遠的後面跟。等到窗口買票時,男生不好意思向售票小姐講:後面來的女生最好給劃同一排的票。他們買了票,看了我們幾眼,就進去了。我們也買了票,進去坐下,才發現男生一排坐在單號左邊,我們一排在雙號右邊好幾排之後。
那場電影也不知道在演些什麼。起碼心裡一直亂跳,不知散場以後,我們和男生之間的情節會有什麼發展。
散場了,身上還有三塊多錢。這回是女生走在前面,去圓環吃一碗仙糙冰,男生沒有吃,站得遠遠的,也在一根電線桿下等。後來,公車來了,同學都住一區的,坐同樣的車回家,也是前後車廂分坐,沒有講話。
下車,我們又互看了一次,眼光交錯的在一群人里找自己的對象。那一場拚了命去赴的約會,就在男生和男生喊再見,女生跟女生揮手的黃昏里,這麼樣過去了。
一生的愛
那時候,或說一直到現在,我仍是那種拿起筆來一張桌子只會畫出三隻腳,另外,一隻無論如何不知要將它擱在哪裡才好的人。如果畫人物或鳥獸,也最好是畫側面的,而且命令他們一律面向左看。向右看就不會畫了。
小學的時候,美術老師總是拿方形、圓錐形的石膏放在講台上,叫我們畫。一定要畫得“像”,才能拿高分。我是畫不像的那種學生,很自卑,也被認為沒有藝術的天分。而藝術卻是我內心極為渴慕的一種信仰,無論戲劇、音樂或舞蹈,其實都是愛的。
就因為美術課畫什麼就不像什麼,使我的成績,在這一門課上跟數學差不多。美術老師又凶又嚴肅,總是罰畫得不好的同學給他去打掃房間。那一年,我是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放學了,就算不做值日的那一排要整理教室,也是常常低著頭,吃力的提著半桶水——給老師洗地去啦!因為畫不像東西。
美術課是一種痛苦,就如“雞兔同籠”那種算術題目一樣。我老是在心裡恨,恨為什麼偏要把雞和兔子放在一個籠子裡叫人算他們的腳。如果分開來關,不是沒有這種演算的麻煩了嗎?而美術,又為什麼偏要逼人畫得一模一樣才會不受罰?如果老師要求的就是這樣,又為什麼不用照相機去拍下來呢?當然,這只是我心裡的怨恨,對於什麼才是美,那位老師沒有講過,他只講“術”。不能達到技術標準的小孩,就被譏笑為不懂美和術。我的小學美術老師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這,是現在才敢說給他的認識。
本來,我的想像力是十分豐富的,在美術課上次次被扼殺,才轉向作文上去發展了——用文字和故事,寫出一張一張畫面來。這一項,在班上是拿手的,總也上壁報。
說起一生對於美術的愛,其實仍然萌芽在小學。那時候,每到九月中旬,便會有南部的軍隊北上來台北,等待十月十日必然的閱兵典禮。軍人太多,一時沒有地方住,便借用了小學的部分教室做為臨時的居所。兵來,我們做小孩的最歡迎,因為平淡的生活里,突然有了不同的顏色加入,學校生活變得活潑而有生趣。下課時,老兵們會逗小孩子,講槍林彈雨、血肉橫飛又加鬼魅的故事給我們聽。也偶爾會看見兵們在操場大樹上綁一條哀鳴的土狗,用刺刀剝開狗的胸腔,拿手伸進去掏出內臟來的時候,那隻狗還在狂叫。這驚心動魄的場面,我們做小孩的,又怕又愛看,而日子便很多采又複雜起來了。
每一年,學校駐兵的時候,那種氣氛便如過年一樣,十分激盪孩子的心。
在學校,我的體育也是好的,尤其是單槓,那時候,每天清晨便往學校跑,去搶有限的幾根單槓。本事大到可以用雙腳倒吊著大幅度的晃。蝙蝠睡覺似的倒掛到流出鼻血才很高興的翻下來,然後用腳擦擦沙土地,將血跡塗掉。很有成就感的一種出血。
兵駐在學校的時候,我也去練單槓。
那天也是流鼻血了,安靜的校園裡,兵們在蹲著吃稀飯饅頭。我擦鼻血,被一個偶爾經過的少校看見了;認識那一顆梅花的意義。那個軍官見我臉上仍有殘血,正用袖子在擦,就說:“小妹妹,你不要再倒掛了,跟我去房間,用毛巾擦一下臉吧!”我跟他去了,一蹦一跳的,跟進了他獨立的小房間;大禮堂後面的一個房內。那時,駐的兵是睡教室里的,有些低年級的同學讓出了教室,就分上下午班來校,不念全天了。官,是獨占一小間的。
軍官給我洗臉,我站著不動。也就在那一霎間,看見他的三夾板牆上,掛了一幅好比報紙那麼大的一張素描畫。畫有光影,是一個如同天使般煥發著一種說不出有多麼美的一張女孩子的臉——一個小女孩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