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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算車程,如果夏依米清晨六時由故鄉開出來,中午一點左右便可以抵達馬德里。我住的是老地方,朋友們都曉得的。

    站到下午一點半,夏依米胖大的身影才一出現,我就跑去搬行李,匆匆忙忙將東西塞進後車廂,跟老門房擁抱了一下,就跳上車去了。以為來接的只是他一個人,進了前座,才發覺巴洛瑪半躺在後車廂。那部老破車子體型大,我從前座趕快爬過手排檔的空隙,擠到前面去。

    那麼熱的天氣里,巴洛瑪卻包著毛毯,用大枕頭墊著。我上去親親她的面頰,拉起她的雙手,將它們放在我的臉上,輕輕的問:“親愛的,看得清楚我嗎?”說時濕了眼睛,可是聲音是安靜的。她不說話,只是笑了笑,剪得亂七八糟的短髮梳也沒梳,如同枯黃了的麥梗。想到當年我們在沙漠時一起用舊布做針線時的情形,我的心裡升起一片滄桑。“帶我出城去,快點,四周太鬧了”。巴洛瑪說。我在一個比較不擠的街角下車,買了一大口袋飲料、辱酪、火腿和麵包,又上了車。夏依米說一路開車去鄉下,七八小時的路,晚上十點可以到家了。巴洛瑪一直拉住我的手,削瘦的面容使她蒼老了許多。吃了一口三明治,說沒有胃口,叫我接去吃,不一會,沉沉睡去了。

    我趴在后座,輕聲和開車的夏依米說話。“怎麼才離開你們不過五個月,病成這樣了?”夏依米嘆了口氣,說:“查不出來,身體上完全健康。焦慮太久搞出來的,你知道,失業都快兩年了。”我深知巴洛瑪的性格,在沙漠時好好的人都在隨時神經緊張的等待一切災禍——她想像出來的。這兩年靠社會福利金過日子,天天迎接一個找事無著而回家的丈夫,必然承擔不下。  

    “怎麼發生的?”我悄聲問。

    “福利金停了,積蓄眼看快要貼光,她天天在家發脾氣。有天打了孩子,自責很深,到下午說一隻眼睛看不清楚。過了幾天,我又沒找到事,回到家看見她在地上爬,問她怎麼了,說腿沒有知覺,眼睛完全看不見了。將她送到醫院去,從此就不肯講話,也不吃,也不問孩子,拖了一個月完全查不出毛病來,實在撐不下去,就下決心搬回故鄉來。”“有沒有再找事?”我問。

    “也是在找,她要人照顧,孩子的飯我得煮,得去城裡找,村里沒有事情好做。”說著夏依米突然淚如雨下。我快快回頭看了巴洛瑪一眼,抽了一張化妝紙遞上去,夏依米很大聲的擤鼻涕,吵醒了巴洛瑪。

    “我們在哪裡了?”她問,看看窗外烈日下一片枯乾的大平原和不斷出現的古堡,跟她說,還在加斯底亞行政區裡面開呢。加斯底亞的意思,就是古堡。

    巴洛瑪要起來,我用身體斜過去給她靠著。她說要看古堡。“你看!親愛的,你的眼睛沒有瞎,是心理上給關閉住了,乖!你靠住我,試一試,去看。”我摸摸巴洛瑪的頭髮,在她耳邊說。“看不見。”說完這話又要躺下,我用枕頭墊著膝蓋,給她枕著。“你住多久?”巴洛瑪突然張開眼問我。“高興我住?”  

    我問。她點點頭,將臉側過一邊去,慢慢流下了眼淚。“我來,給你剪頭髮,洗小孩,煮中國菜,然後說話,講我們的沙漠,還有台灣……”我替她擦眼淚,又輕輕的說。

    “那你住多久呢?家裡房間好多。”巴洛瑪問。

    不敢講台灣學校就得開課,要趕回去。也根本沒講決定回台教書的事。我說住一陣再講。

    我們由馬德里往西班牙西北部開。在我的觀點裡,阿斯都里亞的山區是人間少有的一片美土。大學時代復活節春假時,開車去過。也是在這一個山區里,看過一次成群飛躍的野馬,在長滿著百合的原野上奔跑。那一幅刻骨銘心的美,看了劇疼,只想就在那一刻死去。再也無法忘懷的地方,今生這才是第二次回去。

    “這一回,可以看到強尼,還有那個神父了!”我說。強尼是一個白痴,在村裡面做泥土幫工。神父是神父,村落教堂的。這兩個人,是巴洛瑪多年來一再講起的故鄉人。巴洛瑪討厭村里其他的人,說他們自私、小氣、愛管閒事又愚昧保守和長舌,她不跟他們來往。只這兩個人,白痴心好,神父談得來,是巴洛瑪所摯愛的。她最恨村裡的寡婦,說她們是巫婆變的,一生穿著黑色衣服還不夠,總是包著黑頭巾,老在窗口陰沉沉的偷看別人,而寡婦又偏偏好多個。  

    其實,巴洛瑪的父母家原是好的,父親是空軍少將,母親是一個畫家。巴洛瑪也學畫,師範畢業了出來教小學生的書,十九歲那年認識了孤兒夏依米——在馬德里的一個教堂聚會裡,沒多久就嫁了。夏依米沒有一計之長,做的是行政工作,婚後連著生了兩個孩子,日子一向艱難。直到去沙漠做了總務方面的事情,才算安定了幾年。這一回,貧病交集,出於不得已,才回到父母度夏的故居來——那個一到冬天就要被雪封去通路的小村。

    說起白痴強尼和神父,巴洛瑪噗一下笑了。說強尼分不清時間,必然整天呆站在村子口的泥巴路上等我去。強尼不是西班牙名,是有一天白痴看見電視裡有一個美國兵叫這個名字,他就硬要別人也叫他強尼,如果再叫他“璜”這個本名,就在村里拿了磚頭追著人打。

    講起村裡的事,巴洛瑪話多了些。我說那些寡婦們怎麼啦?巴洛瑪哈哈笑起來,接著突然指著我身上披的一個花綢西班牙披肩說:“你穿這種顏色的東西,她們馬上罵你。不要跟她們講你的事,不要理她們——。”

    她不自覺,夏依米和我嚇得跳起來——巴洛瑪什麼時候看得見我的顏色了?!她根本沒有瞎,她是要瞎就瞎,要不瞎就不瞎的。視神經絕對沒有毛病,是心理上的巨大壓力造成的自閉。夏依米兩年多的失業將她搞出來的。  

    “你看見我了?看見了?”我用力去掐巴洛瑪的肩,拚命搖她。

    “啊,啊——”她不承認也不否認,歇斯底里的用手來推我,然後一趴下來,又不說話了。

    “媽媽爸爸呢?”我又趴上去跟夏依米講悄悄話。“爸爸在馬德里心臟開刀,不要告訴她。”當然是認識巴洛瑪全家人的,她的母親是一個慈愛又有風韻的女人,巴洛瑪不及媽媽,每天亂七八糟的也不打扮自己,可是她的家仍是極美的,她愛打扮家庭和做蛋糕。我的結婚蛋糕當年就是巴洛瑪做的。因為太敏感,不會出來做職業婦女,人也心氣高傲,看不順眼的人,一句話都不講,看順的,就把心也給了人。

    天暗了,原野上的星空亮成那個樣子,一顆一顆垂在車窗外,遼闊的荒夜和天空,又使我的心產生那熟悉的疼痛。對於西班牙這片土地的狂愛,已經十七年了,怎麼也沒有一秒鐘厭倦過它?這樣的事情,一直沒有答案。

    氣溫開始變了,一過“加斯底亞”,那夏日的炎熱便也退去,初秋的微涼,由敞開的窗口吹進來。

    巴洛瑪好似睡去。夏依米又要我做了第七個厚三明治。他已經很胖很胖了,也不高,都九十六公斤了,還拚命吃。那種吃法,使人覺得他是個自暴自棄的傢伙,很不快樂的胖子。將吃,當成了一種生命欠缺的唯一慰藉。  

    經過了拍電報上寫的小城“邦費拉達”,看見火車站邊堆著煤山,相當閉塞的一種冷靜,罩著沒有一切活動的城市。

    民風保守又沉悶,是我的印象。夏依米每天就開車來這裡找事,而事情不可能太多的。這個城的經濟,可能是守成多於開發,一看就猜到了。城內餐館不多,表示人們不大出來花錢。倒是藥房,看見好幾家。

    穿過了城,我們彎進了一條柏油公路,小的,兩旁全是大松林。車子開始爬山,山下小城的燈火,暗暗淡淡。山區里,東一盞西一盞燈,距離得那麼遠,使人覺著夜的寂寞和安詳。可是畢竟是寂寞多了太多。

    又開了四十多分鐘,來到一個小橋邊,車子向左一轉,柏油路面結束了,真正的泥巴路加上大石頭,顛醒了又不說話的巴洛瑪。她坐起來,靠在我的身上,用手摸索,摸她的毛線披肩。她用摸的。

    “教堂到了。”巴洛瑪說。“你看到?”“不,我知道。從小在這裡度夏天,我知道。”黑暗中,黃泥巴的老教堂沒有一絲燈火,墳地就在教堂旁邊,十字架成排成排的豎著,不知名的大樹嘩嘩的在風裡亂搖。車燈照過的一幢又一幢老破房子全很大,上面住人,下面住牛馬,那股味道,並不討厭,很農村味。  

    孩子和白痴,就站在路邊一個交叉口等著。看見那兩個長高了的身影,我的心又痛起來。當年小的那個費南度,我們叫他“南”,總在沙漠裡騎在我先生荷西的肩上,那時他才二歲多。而今,一個高高瘦瘦的長髮大眼少年在車燈下靜靜的站著。也不迎上來。

    “南——。”我向他叫了起來,他抿抿嘴,不動。倒是那個微胖的哥哥叫西撒的,喜出望外似的一臉傻笑沖向車子。

    我要下車,夏依米也不停,說家還要得開山路上去。我說孩子呢?叫他們上車,還有強尼。說時,那等的三個根本不走山路,斜斜的向樹林裡爬,抄近路跑了。

    這是巴洛瑪鄉村的家,白白的竹籬笆後面,是一個大院子,三幢有著厚木窗的尖頂小房子,建在院子的坡上。院內野花遍地。一盞小燈亮著,恰好射在一樹結實纍纍的蘋果樹上。

    我下車,動了一下僵硬的腳,白痴不上來打招呼,搶著行李就走,也不敢看我。夏依米下了車,將巴洛瑪抱起來,用毯子蓋好,送進了一幢小房子的客廳。

    是夏天,可是山區涼,白痴拿個大鋸子進來,又沒鋸什麼,對著壁爐揮了揮,這才出去抱了一堆柴進來。“巴洛瑪,我們煮好了一鍋馬鈴薯給ECHO吃。”大的那個西撒奔到廚房去。這家人,只叫爸爸,不叫媽媽的——除非是在生氣。孩子一向叫巴洛瑪的名字,叫得那麼自然又親愛。

    兩個孩子臉上都是泥巴,衣服也髒,倒是那個家,火爐一點上,四周的藝術風味——巴洛瑪的風格,全顯出來了。“我來弄。”我快速進了廚房。開始煎蛋。南沒有說什麼,在身後圍上來一條圍裙。我忍不住轉過身去,抱住了他。“乖不乖?”我說。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裡,有一份比年齡長了太多的痛。我親親他,拍了南一下屁股,催他開飯去了。

    三幢小屋,巴洛瑪說另外兩小幢也是空的,隨我住。我挑了孩子們的閣樓。南和西撒擠一個床,另外一個床分給我。我們仍然住同一幢。那天太累了,碗也沒有洗,就上床了。夜很靜,風吹過山岡,帶來嗚咽的調子。院子裡不時有聲音,砰一下砰一下的發出聲響。我問孩子,那是什麼,他們說是蘋果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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