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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公司,開業的時候明明是兩個股東,後來各讓出百分之十,無條件分給了一位職員。我問母親,這是為什麼?母親說,那位職員是開天闢地便一起跑單子來的,做事勤快認真又忠誠,兩位合伙人商量了一下,便分他二十股,不要投資,算做另外一個老闆。做了好多年,那位股東要求退股,於是和和氣氣公公平平的分了帳,說了再見,而今也仍是朋友。回想起小時候過年時我們孩子賭錢,可以賭三天,如果有他在場,我一定不參加,那時候他最善賴帳,輸了錢臉色很壞而且給的時候一定打折扣,如果贏了,死活也說做莊的要討雙倍。為了過年的賭,也跟他摔過碗,吵過、氣過,將新年氣氛弄成大僵局。當年的他,守財奴一個,新年的收入,可以用上半年幾個月不缺錢,而我,是看不起他的。
他的朋友多,在外買東西吃東西都有固定的人家,我洗照片,他叫去他的那家沖洗,去了,說是邦德公司介紹來的,老闆娘一面開收據一面隨口說:“邦德那兩個老闆真不簡單,合作了那麼多年,沒看他們紅過一次臉,從來不在背後說彼此一句壞話——”我有些發愣,這兩個大寶貝,當年都是混畢業的,那種,打電動玩具出來的,那種,看書不用腦子只用眼睛的,絕對不是讀書人,可是——對於金錢,他越來越淡了,自己有限的吃吃用用,對他人,卻是慷慨。手上一隻光鮮好表,萬華地攤上買來的,見人就要伸出來顯一顯,我猜那是“COPY”表。我看他,衣服也整潔,孩子護得緊,妻子也很疼愛——也確是一位可敬可愛的婦人。那輛長長的麵包車很老爺了,是父親母親姐姐小弟全家和我的公共汽車,假日東家接西家送,當年的煩人和銳氣就如他的體型,由瘦長到微胖,是一個和氣又有耐性的小胖子,口頭語,在從前是:“氣死人!”而今,只說傷害他人的人“可悲可憫”。
有一次,在我的面前他動手打了左也不是右也不要的孩子,孩子驚嚇大哭撲在媽媽的懷裡,我氣得發抖,想打他,並沒有真動手。那幾日看見他,我不跟他說話,他的臉,十分羞慚,穿鞋子的時候總是低著頭。那幾日,母親對他也很冷淡。我們絕對不打孩子的。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們不能琴棋書畫和談人生,一說這些,他就很不耐煩,就如他當年那輛可怕汽車的顏色一樣,他偏說汽車是將人載到目的地的、性能好就好,外形什麼重要。奇怪的是,他又愛看崔苔菁,這位敬業的藝人是他的專情歌星,崔苔菁並不實用——對他。
他不看我寫的文章,他對我的稿費,卻付出了極大的欣賞與關心,常常叫我:“捐出去!捐出去!”
看我捐得多了些,又會心疼,背地裡嚕嚕囌蘇,說我對己太節儉。當我下決心要買一台錄影機的時候,他怕我後悔,當天便替我搬了回來,又裝又教又借錄影帶,然後收錢,含笑而去,說我對自己慷慨了一次,他很愉快。
我罵他是一種一生的習慣,並沒有存心,那次坐上他的車子,他將我一開開回了童年的老家老巷子,叫我慢慢走一次,又在老里長的門口徘徊,里長不在家,他有些悵然的離去。這個人,我不罵了。
可是叫他去看林懷民的雲門,他不去呢,他寧願去萬華看夜市。這些地方,我也不怪他,因為萬華我也愛去,一個又雜又深又活潑的台北。我又想,金庸小說可以看吧,他也不,他看別人的,那種催眠的東西。我也想,我的書不可讀,“娃娃看天下”總可讀吧,他不,他卻看卡通片。
學校開母姐會,他不是母也不是姐,跟著太太,打扮得整整齊齊去看孩子的老師,竟然還敢說話,請老師少留功課,他不要孩子太用功,只要他們有一個快樂而糊塗的童年。那個可敬的老師,對他居然含笑而尊敬。功課果然留少了,少得適可又合理。
前幾天,聖什麼誕節的,姐姐為了給小弟的孩子一個未來的回憶,興沖沖的抬了一棵樹來放在父母家,鬼鬼祟祟的在樹下堆滿了各人的禮物,全家十幾口,每人都有一個秘密在樹下。那棵樹,披頭散髮,紅綠燈泡一閃又一閃。我一看便生氣,塵世艱辛已久,磨人的事已經夠多,再來應景,也去買禮物送家人,萬萬沒有這份精神與心力,我很難堪,也真,也做得臉皮夠厚,二十二日便逃離了台北,不回去過什麼節。走的時候,自圓其說:“心裡愛就夠了,表面的不做,雪中送炭勝於錦上添花。”小弟回了一句:“你不做,人家怎麼知道?”我走了,走到中部鄉下去看老厝,沒有回來。家裡太吵,精神衰弱。
那個他,卻存心要給他一樣東西,不為過節。他也坦然,說:“我不要皮鞋,我要皮帶,你送,我乾脆指定。”
於是,大街小巷百貨公司去找,要一條全台北最漂亮的皮帶送給一個微凸的肚子去用,一心一意的去找。
聖誕節過了,除夕也沒有回家,元旦之後在獅頭山和三峽,聽人講客家話看寺廟,我沒有回家。
昨天姐姐來電話,說那輛全家人的司機和公車又載了十幾口出去吃飯——我們家人喜歡吃飯。在餐廳里來了一個小妹妹賣玫瑰花,那些花,枯了,陪襯的“滿天星”小白花朵都成了淡灰色,小女孩穿著國中制服出來賣花,一桌一桌的走,沒有人理她——那是一把把枯了的花。
他不忍,招手喚了過來,笑著買了兩束,全家人都在看他,他不大好意思,解釋說:“一定賣了好幾天了,不然花不會枯,賣不出去血本無歸,我們買下,也是安心。”
這個人,這個當年在成長時被我憎恨的大俗人,在去年還不肯將他列入朋友的他,一點一點進入了我的心,手足之外的敬和愛,那優美卻又平平凡凡的品格,使我自己在他的言行里得到了啟示和光照。今年,我也不敢講我能夠是他的朋友,因為我自卑——在他和他好妻子的面前。
我要把這篇文章,送給我的大弟,永風堂陳家二房的長子。大弟,永遠不會看我文章的你,你看了這一篇,也是會打瞌睡的,睡覺對健康有益。預祝你大年初七,生日快樂。對不起,當年的那一血掌。今生今世,我要對你的一雙女兒盡力愛護,算作一種不能補償的歉,謝謝你,你教了我很多。
不負我心
一次看劉墉散文,說到白日工作完畢,家人也都睡了,在夜晚的時光里,他喜歡一個人寫寫毛筆字,作幾筆畫,看本好書等等。其中最欣賞的,就是劉墉將這些自得其樂的時刻稱為“以求不負我心”。
這句話說得那麼貼切,多年來,自己找的也就是這幾個字,苦於說不中肯,劉墉一語道出,真是不亦快哉。
自得其樂這回事相信每一個人多少都能體會,獨處的時光如果安排得自在,境界想來十分高妙。
無論我住在哪裡,總有鄰居來說,說睡眠安然,因為我的孤燈一向點到清晨,可以說比“守望相助”站崗亭里的看更人還要值得信賴。
我喜歡過夜生活,每當黃昏來臨,看見華燈初上、夜幕開始低垂,心中也充滿了不厭的欣喜和期待。過夜生活的人,是不被了解的一群,有人專將夜和罪惡的事情連結在一起關想。早起的人說出來理直氣壯而且覺得自己健康優秀;晏起的,除了報館工作的少數外,一般都被視為生活糜爛等等。起初,背負著這種自卑罪惡的感覺活了許多年,父親不上班的日子,起晚了必然面有愧色,覺得對他不孝。知道我的朋友,在早晨十時以前是不打電話來的,萬一生人來找,母親不好說天亮才睡,總說已經出門去了。對於我的作息,母親的觀念中也認為晚起是懶散的行為,我猜。
明白了自己之後,勤不勤勞這兩個字已沒有了負擔,只要不拖累旁人供給衣食,生活如何安排經營都與他人無關,只求無負便是。
說起不負,當然想到紅樓夢。黛玉之不討賈府眾人喜歡,無非是她堅持為了自己的心而活。不肯做人周全——倒不一定是不會。寶釵從來不提心字,廉潔寡慾,只恐人前人後失了照應——這顆心才叫真苦。人都說黛玉命薄,我卻不如此看法,起碼對於自己,她是不負的。
說到不睡的人,大半用“熬夜”兩字來形容。那個熬字裡面四把心火,小火爐煉丹似的,不到五更丹不成。這個字,能用在被聚光燈下照著疲勞審問的嫌犯身上,也可以是那些挑燈苦讀為升學的一群群乖孩子。在被迫情況下想睡而不能的人,是受慢火煎熬的,煎熬兩字用得嚇,中國字有時的確駭得死人。
喜歡叫自己黑暗的生活為“消夜”,消字屬水部,意思中包含著散的本質,散是個好字,其中自帶舒展,毫無火氣可言,與熬比較起來,絕對不同。
我的消夜由來已久,小時看詩人李白吟唱生涯多半在夜色中度過,最後水中捉月而去,也當然發生在晚上,便覺得他是個懂得生活的夜人。
夜睡的人,大半白日艱辛,也有嫌疑是現實生活中的逃避者,白天再不好過,到了全世界都入睡的時光,獨醒的人畢竟感覺比較安全。起瑪我個人是如此的。
說到現實的問題,一般親朋好友總拿針對現實生計的條件來給這事下定義,說:“不要不顧現實呀!生活是現實的,很殘酷的,你不現實,餓了飯誰來給吃……”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有一個人會跟我說,說日常生活固然是一種必經的磨練,可是如果老想著經營衣食,而忘記了心靈的滋潤,那也是不圓滿的人生,這“心”和“形”本來可以兼美共存的。一般膽小的人,以為照著內心的嚮往去行事,就會餓飯,隨心而行便是不落實也會沒有成就,這是假明白真膽小。
在白天,我也是做事的人,當做的事,當負的責任自然處理掉,而且盡力做得周全。責任是美麗,它使人的生活更有意義,同時也使人產生自尊自愛的推動力。責任的背後往往接承傳流著千萬因果,這份衍生,層層疊疊,繁華艷麗,如同七寶樓台,拆拆建建,其中暗藏多少玄機又是多麼奇妙而有趣。想到大千世界中居然藏有微塵如我,是天律運轉中人之大幸也。
佛家強調忘我無我,也或許並未強調,是本身悟錯了,因此難以做到。對於自己,常是若即若離,可進可出,白天沒有忘我,有時在消夜之旅中,又全然忘了,這都不很強求,對自己不忍深責甚且滿意。
說回來講晏起的事,晏起大半屬於夜間不寐的人才有的現象。有趣的是“晏”這個字,一個單元來看,明明有著“晚”的意思,分開上下來念,就成了“日安”。一日之計在於晨,無計之人不起床,日當然安了,真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