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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大口吞食著羊排的動作突然停住了,發出了嚴正警告的威脅聲,因為又一隻膽大包天的狗出現在他的食物面前,並一點點地湊了上來,猶豫地看著格林面前的羊內臟咽著唾沫。格林豎起了頸毛,齜著牙惡狠狠地盯著來狗:「還有一個不識好歹的傢伙?」
但是,格林止住了,狼性法則中雄性不與雌性斗,面前出現的是一隻母狗,她是領地狗群曾經的驍勇領袖白臉的妻子。不同的是她的腹部已不再隆起,取而代之的是掛在肚子下面兩排乾癟的乳房,她曾經光滑如緞的毛色已不再潤澤,搓衣板似的肋骨隨著她的走動若隱若現,那衣食無憂的日子已隨著白臉的敗落而不復存在。她現在是一窩小狗的母親,不能讓待哺小狗挨餓的母性本能驅使著她向前。她的腳步因害怕而微微顫抖,但是那些羊內臟像對她施了魔法一般,白臉遠遠的制止聲也似乎絲毫沒有傳進她的耳朵。
格林的頸毛慢慢平息下來,最後柔和地貼在了脖子上,狼牙收起了寒光,眼前的場景仿佛觸動了他內心的隱痛。他看了她一眼,不再恐嚇地低吼,緩緩地退開了兩步,讓濡滑的羊內臟暴露在他倆中間。原本等待著格林殘酷的撕咬也要搶到一口食物的黃狗眼裡閃現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深重的疑惑。白臉一瘸一拐艱難地邊走近邊沖格林齜著牙,但走到十餘米遠就再不敢向前了,格林的異常平靜也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他比誰都明白,當初打不過格林,現在殘廢以後就更不是格林的對手了。但對愛侶的擔心和哺育幼子的強烈願望驅使他拖著瘸腿嘶啞著聲音警告格林。
黃狗已經靠得很近了,她的眼睛一刻不離地死盯著格林的舉動,每一根神經都高度敏感,每一根毛髮都散發著無限疑慮。她小心翼翼地向羊內臟靠近,格林一個輕微的鼻息和眼睛的眨動都會讓她下意識地驚跳起來躲閃,生怕面前的暴狼又會毫無預兆地發動兇狠致命的突襲。當她的牙齒尖端終於夠著腥香的羊內臟並把一大團羊肚羊肺拖到自己跟前時,她終於相信這是真實的了。她顧不上狂吞的衝動拖著內臟就往白臉的方向跑,也許伴侶的身邊才是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吧。
饞極了的領地狗們眼看黃狗拖出一團羊內臟,便一哄而上地搶奪,白臉連連咬翻幾個跑在最前面的狗,護著自己的妻子回窩。眾狗不敢追攆,畢竟白臉以前的積威還在,牙口也依舊鋒利。狗群攆了幾步就轉回來,繼續望著格林面前的剩食流口水,期待格林也能對他們小以布施。
白臉護著妻子遠去的背影微微回頭,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看了格林一眼,轉身走了。
格林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原本不想這樣表述,因為我之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狼會嘆氣。但是在雪後清冷的空氣中,當那縷深重的白霧從格林的唇吻中長長呼出時,我仿佛感覺到了格林內心的孤寂與感嘆。
格林從剩餘的肉食中挑出一大塊羊排肉叼在嘴裡,走開了。留下身後一群領地狗歡呼著,亂鬨鬨地搶奪殘羹剩飯。
回到獒場,亦風興高采烈地晃悠著手裡的羊頭遞給格林:「小子,留著餓了的時候啃。」
我納悶極了:「格林都吃飽了,留給那些狗的東西,你還帶回來幹什麼?」
亦風神秘地說:「被狼收拾出來的羊頭骨可是一件有特殊意義的藝術品啊。過些天等他啃乾淨了我要收藏的。」默了一下又有點遺憾,「好不容易宰只羊不給格林存著吃,幹嗎便宜了那些領地狗?」
我嘆口氣在草地上坐下摸著格林鼓鼓的肚子說:「那也是格林的分配啊,那些狗再討厭總歸是他的夥伴嘛。」或許只有我能走入格林的內心世界,觸摸到他深藏的那份孤獨。他需要同類的陪伴,雖然這種陪伴充滿了敵意、威脅與貪婪,但那畢竟是一種陪伴,能滿足他對群居的需求。隨著年齡長大,他眼裡的孤寂和深沉越來越多,也只有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眼光才會變得像天使般澄澈透明、純真而頑皮。
吃飽喝足的格林顯得特別懶散,他愜意地伸展著四條腿,慢悠悠地湊到我跟前趴下,我招呼他:「睡過來點啊。」格林一點不想起身,懶眉懶眼地趴著,撅著屁股用後腿蹬地,像推土機一樣把身子推到我手跟前,用大腦袋來迎我的手心,我屈起指頭敲著他的腦袋:「懶傢伙,走幾步會累死你啊?!」格林舒服地享受著我的笑罵,在他的耳里那是最動聽的蜜語。
冬日暖陽下,我倆依偎著,睡意漸漸爬上來。我枕著格林暖暖的肚子,聽著他均勻起伏的呼吸沉沉入夢。格林兒時的情景似乎就在昨天,他像個小絨球似的爬在我肚子上,咂吧著小嘴緊閉著雙眼做夢,小小的身子隨著我的呼吸在肚子上一起一伏……而今他已長大,像個大狼的樣子了。隨著他的成熟,我知道不可避免的分離即將到來,我突然是那麼盼望時間過得再慢一些,格林成長得再慢一些,多想就這樣陪著他一直走下去……
轉眼亦風在獒場待了有一個多星期了,逐漸適應了高原的氣候。他常開車回到狼山領地巡查。他在狼山斜對面的一處山坡上發現了一個約四米見方廢棄已久的破土房,不知是放牧人臨時的駐紮地還是上山挖蟲草的人過夜的地方。亦風高興壞了,他在郎木鄉附近收購來一些舟曲災後撤下的輕質建材,每天螞蟻搬家似的拖上去,又悄悄請縣城裡不相干的工人去修繕了那個小屋子,還裝了一扇彩鋼門和木頭框的玻璃窗。在屋子上方掏了一個洞,引一根煙囪下來,放了一個鐵爐子在小屋中央。他秘密地弄完這一切,才帶我來看這個觀測點。我既興奮又詫異,小屋雖簡陋,卻比帳篷強多了,遮風避雨,走的時候還可以拆掉,沒污染。能不能抗雪壓不知道,不過亦風搞過建築設計,我相信他。推窗望去,對面的狼山和山下的草場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