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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死氂牛都吃完了。我們沿河往下追蹤,遠遠地跟蹤著大牛群。隔三差五地會看見傷殘氂牛掙扎著倒斃在牛群之後。我們越來越佩服狼王的先知先覺。
人在進步,狼也在進步,相比《狼圖騰》里的人狼鬥爭,這三四十年間已有了明顯的變化:人,不再用原始的套馬杆、手電筒和獵狗,騎著馬打狼,而是用帶瞄準鏡的獵槍、無色無味的毒藥、高倍望遠鏡,開著越野車追獵。
狼,知道明智地站在人類獵槍的射程之外,知道遠離公路,哪怕有人拿著望遠鏡、照相機,狼都會迅速消失。狼的打圍也有了不同:其一,致傷不致死。狼群或許不再像從前那樣,把黃羊大規模趕入雪窩子凍起來,以備春荒。他們想出了更保鮮的方法,幾個狼群體集結起來將牛群一陣飽嚇,製造踩踏事件,傷牛遲早過不了冬,冬天的牛肉沒市場,牧民自身也消化不了,牛死在牧場上也沒誰拖得走。我可以想像接下來的冬天裡,狼群只需每天派個探子看看哪頭牛撐不住了,回頭就把傷牛趕到隱蔽的山坳裡面收拾了,這樣的鮮活肉食可以點殺到春天。其二,不固定進食地點,那麼多傷牛在牧場上遊走,啥時候咽氣,在哪兒倒斃,沒誰算得准,更不用說在死牛身上下毒下夾子。其三,最大限度保全族群。狼群非不得已不再冒險搏命獵殺,而用智取。數量有限的狼族勇士一個都不能再少了。
也或許,若爾蓋草原沒有內蒙草原那樣的大雪窩子,沒法替狼們冷凍食物。如果一次性殺死大量的牛群,露天擺著,很快就會腐爛。因此,這裡的狼冬季打圍有他們的獨到之處,批量致傷,分期點殺,吃的是鮮肉,連血都是熱的。
人不再是過去的人,狼也不再是過去的狼。
這天,我們照例跟上牛群。
突然,一小群狼橫衝過冰河,迅速消失在河對面的冬季草場。我趕忙跳到冰面查看,有五隻狼的足印。亦風在河岸高處大叫:「格林!」急忙招呼我,「快上來,他們在攻擊傷牛!」
我心弦一震,連忙從河床爬上牧場,紛亂的牛群當中,還有兩匹未及撤離的狼在和一頭傷牛周旋。其中一匹狼見到有人出現,便很快奔過河面,也消失在冬季草場。另一匹狼猛回頭驚訝地看著我們,渾身的毛被風吹似的奓了起來,他額頭正中有一隻「天眼」,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格林!
格林正要跑近,牧民和狗已叫嚷著追了過來。格林急忙轉身,頻頻回頭越過冰面逃走了。
「這傢伙終於知道怕人了!」亦風高興地說,「快,跟上!」
格林跑得並不快,似乎他也並不想跑快。另一隻大狼不斷回頭探看,仿佛在催促他,雖然大狼的動作中並未流露出怕我們的感覺,但始終對我們保持距離和警惕。我們緊跟格林追到了一座遠離牧場的山下,人聲狗吠都已經遠了。大狼迅速翻過山樑消失了,格林卻留在山樑上徘徊不前,我懷著難以抑制的衝動急奔上山樑。
山風嗚咽,與格林四目相對,我大喘著氣,還沒來得及叫他,他就快速衝過來撲入了我的懷中。我的熱淚瞬間涌了出來,緊緊抱著這久別的孩子,仿佛要把分離的一切全都抱回來!格林依戀地輕喚,不斷用脖頸蹭著我的臉頰。我單膝跪地,使勁撫拍著格林的脊背,搓撓著他的脖子和臉頰上的毛,揉捏他粗壯的四肢,他成熟了很多,身材也更加魁梧,狼眼炯炯有神,針眼一樣的瞳孔透露出堅毅和只有荒野獵人才有的奕奕神光。他的皮毛光滑油潤,狼群應該對他不錯。
我捧著格林的臉,又哭又笑,和他碰著鼻子,親著他的大腦門兒,這傢伙長大多了,想當初剛找到這小狼崽兒那天,他像坨牛糞一樣蜷在地上,聽到我的聲音,小耳朵突然就立起來了,爬起來像個盲人一樣摸索到我懷裡,那神奇的一刻已深深鐫入我的腦海。如今,他已經找到了他自己的親族,可心底里仍舊是我的孩子,我的小格林。狼的幼稚期很短暫,格林已經長成青年,狼只要死不了,就會變得更強。
「格林,終於找到你了,你還好嗎?我好想你,你知道嗎……」
格林可著勁兒地舔我的臉,他的眼裡有種很深沉、很熾烈的東西,我篤定他都聽懂了。
格林認真地看著我,似乎想好好記住我的模樣,狼眼中那份久違和毫無保留的信任,這是我用任何其他人都無法認同的巨大犧牲為代價換來的。看著看著,他突然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我下巴上的淚滴,他不想看見我難過,但我的淚卻流得更多了。
亦風在山腰上實在爬不動了,可他目睹了山樑上的一切,他心裡一動,立刻打開了攝像機。亦風在對講機里的聲音有些酸澀:「如果你實在捨不得,就把他帶回來吧。」
我凝望格林,淚水長淌。我當然捨不得這相依數月,有過那麼多共同經歷的狼兒……
「格林,別走好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我怎麼捨得你跟著狼群吃苦受難,我要一直守著你!看著你!養你一輩子!」我這樣念著,心跳驟然加速,頭腦迅速發熱,以至於臉都燒燙起來。我哆嗦著手摸出鐵鏈,呼吸更加急促,我生怕格林看見鏈子轉身就跑。我很清楚自己任由情感超越了最後的界限,我把所有的忌諱都拋在腦後,把所有的禁條都踩在腳下,只要格林能留在我身邊,我寧願付出任何代價,寧願守護他一輩子!他此刻怪我也好,咬我也好,管不了那麼多了,哪怕綁也要把他綁回來!我把鐵鏈掛在了格林的脖子上,他沒有反對,安靜地注視著我,我淚水背後的目光一定很自私,我心虛得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我從未感覺到跟他靠得這麼近……又這麼遠,我咬牙顫抖著雙手扣鏈環,心裡進行著一場跟自己的戰鬥。似乎只有那條脆弱的鐵鏈能將格林從艱難求生的狼群中拉回我的身邊。我捏緊了鐵鏈,捏緊了我全部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