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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起背包,跟著格林奔跑的方向爬向山樑。這個山沒有來時的高,山上積雪不多。兩小時後,我好不容易爬上山樑,向山背後一望,我被眼前的景致驚呆了!
一直以來草原就沒斷過給我的驚奇,然而這般壯麗的景象仍然讓我目瞪口呆:一道綿延近百米寬的厚重冰河從弧形的山脈中間破壁而出。它並不是平時所見的那種平平展展躺在地面的河道,而是由山脈中日復一日滲出的冰雪層層澆築而成的冰瀑。在這山窪里,太陽難得消融冰雪,這寧靜的冰瀑便以一種流動的姿態積聚成隆起的河川,像一條巨大的蒼龍在四面金草的群山間沉睡,它延伸的尾端被霧包裹著。弧形山脈形成的回彎中彌散著融霜的味道,那氣息讓人仿佛置身雲端。少頃,太陽無垠的光輝鋪瀉開來,薄霧漸漸散去,空氣如同浸泡在溶液中的鑽石,奇蹟般澄澈。
格林已經踏著貓一樣鬼魅的步伐滑行到了冰河對面的山頭朝我張望,這小子跑得可真夠快的,這距離夠我背著包爬一個小時的了。我欣賞著冰河的壯麗景觀,且走且停地繞過冰河沿著山脊前行。格林一刻不停地來回巡山。
當我終於氣喘吁吁地走完這道山脊,太陽已經很高了。格林在山腰上的一處灌木叢中激動地躥進躥出像有所發現。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四十五度左右的陡坡慢慢滑下山腰,靠近灌木叢觀看。
格林的面前,呈半包圍狀的灌木叢中,隱約現出一個凹洞,還未照射到陽光的積雪封堵了大半個洞口,正在艱難地消融,積雪上沒有動物擾動過的痕跡。
格林激動地把大腦袋湊上來舔舔我的臉頰,又掉頭撅屁股、翹尾巴使勁扒著洞口的殘雪,似乎想清理出一條進洞的路。是洞裡有什麼東西嗎?我安靜地等待著,格林忘乎所以地挖著積雪,他半個身子都鑽了進去,拼命地刨雪挖洞,雪片四濺。刨了一會兒,格林退出身子休息一下看著我喘口氣,眼睛裡儘是興奮難抑的光輝,這和他刨坑抓獵物的神情完全不同!他用前爪摟住洞口的積雪往山下扒拉,似乎嫌那些雪堆在身後太礙事阻擋了他的工程。他又鑽進洞口,越挖越快樂,越挖越瘋狂,到最後簡直無法停歇了!積雪很鬆軟,應該是山風吹進來積累在這裡的,洞口越挖越大我也越來越驚訝——這是狼洞啊!我立刻加入了格林的行動,幫他把身後刨出來的積雪一個勁兒地往山下拋撒!
不一會兒,我驚呆了——清理出來的洞口大得足以鑽進一頭小豹子,洞口推出來的沙土平台有一張雙人床那麼大,趴在平台上向里張望,半尺之內洞道迅速收緊變窄,洞內幽深結實,溢出一股被雪水潤濕後的淡淡土腥味,伸進洞裡的灌木樹根下,像門帘一樣結著老舊的蛛網。一張不知何時、不知何處飄進去的龍達龍達:藏語,一種兩寸見方的紙片,藏民「撒龍達」以祈禱平安祝福安康。紙片悄悄停歇在洞中蛛網上,告訴我這個洞已經很久沒有主人進出了。洞口邊上還有一些被推到一邊用沙土掩蓋起來的不知多久以前的狼糞,在這凍土堅實的高山上這是一個要歷經多少年才能挖成的大狼洞。
格林推出最後一堆雪,歡叫一聲,一頭就扎進洞去,很快他又被什麼東西抓住一樣尖叫掙紮起來,原來是伸進洞口的灌木樹根鉤住了他編結起來的翹尾巴,牽絆了他進洞的路。格林氣急敗壞地退出來,怨恨地蜷起身子追著尾巴猛咬,我趕緊手忙腳亂地幫他解辮子。此刻的格林焦急煩躁得好像要把心都挖出來一樣,他猛然轉過頭咬住尾巴狠狠一扯,我驚叫一聲,那三股辮子立刻迸著血花,生生地從他尾根扯斷,翹起了幾天的狼尾終於垂掛下來!我還沒從驚痛中回過神,格林已迫不及待地再次鑽進洞去!他一刻也不能等待,洞裡只剩下一條平直抖動的狼尾,很快,那條尾巴也消失在黑暗中,就此沒了動靜。
我呆呆地坐在洞口,是什麼讓格林如此激動而迫不及待,這裡難道是他曾經的家園?我回憶著多吉對我說的每一個細節,回想著這狼洞到南卡阿爸牧場的距離,越想越像,到後來幾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我為這一猜測而震驚,我一直以為格林像所有人類的小孩一樣對幼年記憶是模糊的,況且那時候他還沒有睜眼。然而狼的嗅覺與聽覺比視覺醒得早得多,小狼崽能夠在未睜眼的時候就分辨出是母親回巢或是天敵來襲,知道自己應該迎接乞食還是妥善隱蔽。我第一次見到小狼時,他也是在所有讓他不安的氣息和聲音中保持著本能的警覺和裝死,可見他對味道和聲音的感知何其敏銳,直到聽見我呼喚的時候才向我撲來,從此記住了我的味道。那麼他能夠循著自己曾經熟識的味道找到失落的家園也就不足為怪了。
我不知道洞有多深,格林還在洞裡無聲無息。
為了證實這一猜測,我用很久都沒用過的母狼喚子的聲音趴在洞口呼喚:「嗚……嗚……嗚……」剎那間洞裡騷動起來,格林像箭一樣射出洞來,他的動作快得超乎想像,兩隻狼眼放出無比燦爛的光,那種光只在我生病歸來與他重逢時看到過,但此時這雙狼眼更加熾熱,仿佛為此刻他已等了幾個世紀,他亢奮地豎起了耳朵追逐母狼聲音的來源,他每一根狼鬃都激動得抖了起來,他激情澎湃,做好了一切迎接久別親人的姿態……
然而,格林立刻發現了發出呼喚的是我!頓時,他脖子和肩膀上的毛都豎直起來,被戲弄的感覺讓狼眼噴火!一股難以遏制的狂怒和絕望涌遍全身,他也許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咆哮,但那異常兇猛的狂烈咆哮聲已響徹山谷,一個暴怒的生命像颶風一樣攜著摧毀一切的憤怒向著我、向著山谷、向著山前綿延數百里的草原、向著破碎的家園怒吼狂嘯!吼聲越過冰河,似乎將那隻沉睡山間的冰龍都要驚醒!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失去理智般地沖我咆哮……緊接著那嘯聲由怒吼轉為了哀嚎,他揚起口鼻對著藍天,對著山頂獵獵飄揚的經幡,對著空蕩蕩陰冷冷的狼洞聲聲哀嚎。他閉上了眼睛,一任這哭腔拖曳著長長的尾音在山谷中久久迴蕩……直哭到肝腸寸斷……直哭到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