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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聲長嗥以後,周遭一片寧靜,沒有任何反應。格林小跑幾步,雕像一般站在月光下繼續凝神傾聽,清幽的月色為他黑色的身體罩上了一層銀白色的光暈。
不久,第二聲狼嗥響起了,在西北面的山坡,空靈悠遠穿透冰雪的寒意,像是一個恢弘樂章的平靜引子。尾聲未歇時,近處的狼嗥遙相呼應:「歐——歐——嗷——」兩處狼嗥結束,四周一片寂靜,似乎連風聲都暫時停歇了。
萬籟俱寂中一聲悠長、高昂、激越的狼嗥橫空出現,就像簡短的前奏之後主角的登場,而這聲音就來自狼山之巔,經幡之側。這一聲長嘯從容、鎮定、權威,有種至高無上君臨天下的優越感,儼然前兩聲狼嗥是為它的出現肅清和鋪墊,聲音中召喚意味強烈。我和亦風激動地對視了一眼,腦海中同時想到了一個詞——「集結號」!
格林在月光下的剪影一陣狂烈地顫抖,他脖子上和肩上的毛髮都豎立了起來,根根泛著銀光。他急切地轉向西北面山坡,又立刻調整耳朵朝向近處的那個聲音,最後轉向狼山頂峰最威嚴的長嘯聲的方向。他緊張地舔著鼻尖,仿佛他體內有一種新生命的悸動,這悸動與以往他每夜呼喚聲逗引起來的稀稀拉拉的回應全然不同,跟從小一起長大的藏獒們的叫聲更為迥異。他轉著耳廓努力傾聽嗥聲中的含義。那是留存在他記憶中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呼聲,來自狼族的呼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具有誘惑力,令他不能抗拒。
長聲狼嗥甫定,遠遠近近一大片尖厲的狼嗥開始遙相呼應,響徹整個狼山山脈,乃至草原對面數百公里的山麓都有隱約回應,像後方急於參戰的勇士們爭先恐後地報到。從未聽過如此眾多而清晰的狼嗥,像一陣陣聲浪洶湧澎湃在草原深處,像暗夜長風撼動整個狼山山脈,又如一股銀色的洪流奔湧入灑滿月光的狼渡灘。
強烈的聲浪中,格林窄窄的胸膛劇烈起伏,唇吻不住顫抖,他大口地呼吸著,在鼻尖呼出一團團白霧。他坐立不安,急切地想對那黑暗中的聲音作出回應。
亦風握緊了我浸出汗水的手,兩人看著窗外的格林心裡祈禱著:「嗥啊,格林,快回答你的同伴。」
冰雪的曠野上,我們如同期待著曙光乍現一般強烈期待著格林第一聲長嗥的出現。
格林歪著腦袋坐下,緊張地交替著兩隻前爪,馬上又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晃晃尾巴,這突如其來的喜悅幾乎沖昏了他的頭腦,滯澀了他的聲帶。格林埋頭細想,舔了一口積雪,鼓足腹音尋找自己本能中的那種聲調,終於他張開了大嘴:「嗚——嗚——啊——」像大山貓打哈欠般的聲音一經發出,我倆幾乎當場昏厥,格林在強烈興奮下竟然找不到調兒了。
「莫嗚——啊——喔——」又是一聲四不像。亦風哭笑不得地看著我。這傢伙平時自哼自唱發揮都還不錯,怎麼盼望已久的時刻來了卻臨陣疲軟呢?
我忙掏出手機手忙腳亂地調試,想用以往狼嗥的錄音帶一帶他。
「你省省吧,」亦風說,「現在有那麼多現場原聲還需要你這個錄音嗎?」我想想也是,收起了手機,繼續期待格林的聲音歸位。
格林又聽了一會兒,怯生生地嗥出第三聲:「莫嗷——嗷——」他終於想起要把嘴巴捲成圓筒狀了。
「要好一點!」我興奮地捏了捏亦風的手,我一向樂於看到格林的每一點進步。
「聲音太小了。」亦風說,他總是看到不足。
可不是嗎,格林叫了兩聲不在狀態就對自己的歌聲不自信起來。在強大的狼嗥陣容中,這點小貓叫似的應答很快被狼勇士們激越的聲浪淹沒。格林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可嗥聲卻總是因為找不准音而怯生生地提不起來,他的心狂跳不已急於加入黑暗中的樂團,情急中竟然瞬間想到了藏獒聲中響亮的吠叫。
「黃!花!啊嗚——」
這怪異的報名並未引起黑暗歌唱者的共鳴,而發出第一聲狼嗥的最近的那隻野狼卻注意到他了。那隻野狼悠長的嗥聲戛然而止,只剩下遠處你呼我應的狼族集結聲。
突然,一聲尖厲而不同於集結報到的高音震懾登場,是最近處的那隻野狼發出的,長嗥過後,大批的狼嗥應聲止歇下來,只有遠處山麓還有零星嗥聲,似乎他們叫喊得太投入,沒有聽到這位狼長老的「肅靜!」之聲,但很快這些聲音也滅了下來。
「花!嗷——」格林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和在意,仍舊大著膽子憋出了更大更高昂的聲音,「花!嗷——歐——」這聲音在一切狼聲寂然之後發出,顯得尤為清晰,尤為突出。
亦風和我屏息相視,不知道這狼腔狗調的聲音一旦昭告天下,下一步狼群該作何反應。格林的位置離狼山頂峰狼王的位置如此之近,甚至還有狼長老都選擇了這個次制高點,四野的狼們一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是什麼角色,今年的集結難道改了新的暗號?
「莫——嗷——歐——歐——」聲音似乎漸漸恢復了格林平時的正常水平。
我終於發現格林發音問題的所在了,他還不會用舌根抵住爆破出來的喉音,而是藉助唇吻開合的時候先發出「莫」的音把嘴筒撐圓了,繼而縮小口圍轉到標準的「歐」音上。我以前都是用紀錄片和亦風收集的狼谷實地錄音為教材教他的,也沒人能面對面地教他發音口型。就算我想教,我和他的嘴長得也不太一樣,不,是太不一樣,所以也只能按聽到的聲音有一句學一句。後來到了草原光顧著狩獵謀生,野外也沒有電視教學,這樣的狼語練習便少了。每晚格林自導自唱我也覺得過得去,偶爾還能引來一兩聲狼嗥回應,我就沒想著再比對什麼。現在如此眾多的狼老師現場原聲,才發現問題所在。就像外國人說漢語,怎麼聽都掩飾不住的彆扭。但此時臨時抱佛腳地教他肯定是來不及了。我頓時覺得萬般頹喪。過不了語言關,狼群是絕對不會接受一個滿口「方言」的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