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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用鐵鏈把狗們拴了起來,我才回到格林身邊把他抱回了帳篷。其實他沒受太大的傷,也完全能走,只是此時此刻我就是想抱他——像小時候一樣抱抱他。
懷裡,大狼格林蝸牛般滑稽地蜷縮成一團,他的腰肢天生柔軟,兩隻後爪子都翻過肚子蜷到了臉旁邊,尾巴就搭在鼻子前面一掃一掃像羞澀的面紗。
我給格林各處傷口撒上白藥,除了後胯部的傷口略深之外無甚大礙。這些傷在狗身上或許得休養半個月,但以狼的恢復能力幾天就癒合了。格林嬰兒般乖巧地躺在我懷抱里哼哼唧唧地舔著唇吻,用絲綢般滑膩濕潤的鼻尖碰我的脖子,目光刻意的溫柔而諂媚,脈脈含情,一波接一波地向我放電。
「少來哈,你已經長大到可以保護我了,還發嗲呢。」我笑罵道。但我終究還是受不了他肉麻的眼神攻勢,給了他一塊大大的風乾肉。格林把干肉叼在嘴裡特意從拴住的三條藏狗面前繞了一圈,再回到帳篷前面大口大口地嚼得吧嗒作響,恨得狗們上躥下跳地狂叫,把鐵鏈扯得嘩嘩響。小主人生氣了,呵斥著撿起小樹枝夾頭夾腦地向狗頭一頓好抽。格林過癮地嚼一口肉看一眼狗,耳朵無限享受地豎得筆直,就著敵人的慘叫聲吃肉。狗們挨了主人暴打訓斥,氣得狗眼噴火干瞪著殺千刀的狼卻再也不敢出聲。
大草原的孩子其實並不怕狼的,因為真實的狼就生活在他們身邊相安無事,絕非城市裡嬌滴滴寶貝兒們從來沒見過狼卻對狼怕得要命。從抱著格林進帳篷開始,孩子好奇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們倆。我很想問問關於小格林身世的線索,由於語言不通無從問起,只是相對傻笑。唉……再往草原深處走語言關確實是個問題。深深的失落和遺憾中我突然想起了畫畫,就像掉下懸崖的鳥兒猛然想起自己還會飛!我趕緊拿出紙筆畫上幾個方框,一格格連環畫式的畫起了格林小時候的故事,孩子饒有興致地看著擠到我身邊,伸著小腦袋往畫紙上湊,幾次被舞動的鉛筆戳到鼻孔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他長著兩顆挺逗的虎牙,笑起來超可愛。
一會兒工夫,數月前撿到小狼的過程就畫在一格格畫面里。我指指畫格里的小狼崽再指指格林,孩子認真地點點頭。
「我找他們。」我指指畫裡的帳篷和老人,把手掌遮在眉毛上做了個孫悟空似的瞭望尋找的動作。孩子頓悟,眼睛明亮起來,嘰里咕嚕地說了很多話,拉著我的手跑到帳篷外面,指著夕陽下山的方向興奮地比畫著。話雖聽不懂,方向卻有了。
黃昏時候,這家的大人回來了,同樣是語言不通,但他們很熱情。雖然見一隻狼在家裡很有點意外,但看格林親近人的樣子又聽小孩拿著畫紙興奮地講述,他們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客人和「客狼」。
孩子的阿爸也僅僅會幾句似是而非的生硬漢語,他指著畫裡發現小狼崽的帳篷:「南卡。」
我指指帳篷外的藍天:「南卡?」我粗陋的藏語基礎只略略知道「南卡」是天空的意思。
孩子的阿爸搖搖頭指著自己:「巴桑」,又指著我,「微漪」,再指著畫裡的老人,「南卡!」
我恍然大悟:「你叫巴桑。這個帳篷是南卡的家?」
「喔呀(是的)!」巴桑如釋重負地完成了第一步溝通,很是高興,用藏語對女主人吩咐著什麼,又對我說,「明天,找人帶你去!遠!」
我欣喜若狂,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找到了線索,看來格林那頓狗咬真沒白挨。
孩子還在拿著我畫的小狼連環畫顛來倒去地看,愛不釋手。我索性提起筆來給他畫了一幅肖像送給他,他如獲至寶地揚著畫紙找他的阿媽去了。
傍晚時分,主人家熱情地留住我吃飯。奶茶、糌粑、血腸、手抓羊肉,主人似乎把家裡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了。格林作為另類的客人在帳篷外也沒少吃,他照例在敢怒不敢言的狗面前大快朵頤,不過飯後狗們也得到了主人公平的犒賞。燦爛的夕陽下,男女主人一臉紅光,透著善良和憨厚。語言上的障礙似乎並沒有阻隔快樂的傳遞,男主人喝過幾碗青稞酒就豪放地對著帳篷外的格林豎起大拇指:「狼!好!」轉而又對著我,「你!好!」一屋子人笑顏如花。我如若不是第二天清晨就要帶格林早起趕路,真願意和他們多喝幾碗,一醉方休。
流浪一般的遊牧生活和物質上的艱苦,並沒有使他們愁眉苦臉。在廣闊的草原上,在同大自然融洽地相處中,他們活得那麼愜意和樂觀,特別在心理上遠比我們這些城市人要健康寬容。高寒和貧瘠,造就了生命的堅韌與剛毅,也演化為最動人最本質最純善的美。
晚上,為了看護牛羊群照例是要放狗的,為了不再發生狗狼糾紛,我把格林拉進我的小帳篷,實行宵禁。格林連續兩天都吃得飽飽的,正犯著懶呢,他老實地待在我旁邊消食,也沒打算出去惹是生非。
我把一條粗大的鐵鏈子放進包里收好,這是白天的時候男主人送給我的,男主人在頭頂做了個揮舞鐵鏈的動作,對我說:「狗多,防身!」又指指格林,「狗咬他!」他提醒得對,草原上看護著羊群的狗與吃羊的狼當然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我一路沿牧場尋過去,這樣的意外肯定會頻頻發生。一個女子一匹狼,所到之處人見人怪,狗見狗驚!如果格林是條狗就好了,大搖大擺地帶著走上公路也不會引人注意。我趴在睡袋上枕著一隻手看格林睡眼矇矓的懶樣,百無聊賴地玩著他的大尾巴自言自語:「誰叫你是夾尾巴狼呢?扎眼啊。」格林抖抖尾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繼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