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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讓她第一次有了一種歸屬感一樣的感覺,只可惜明天就要走了,也讓她有勇氣檢閱自己的傷口,時隔幾個月,似乎已經結了痂,曾經痛徹心扉的一幕幕被別的一些東西覆蓋了,記憶里只剩下何齊最後望向她的目光,好像有些東西正自內而外的崩塌。
次日天明,林薇沒有去車間上班,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就直接去人事科了。
鄭經理看她進來,笑道:「正找你呢,你就來了。」
那表情倒不像是要炒掉她的樣子,但她還是沒有心存僥倖,由著人家把她帶到一間會議室門口,敲了敲門,讓她自己進去。
林薇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推開門,看到陳效坐在裡面。
他看看她,對她說:「不錯,胖了。」
林薇不知道怎麼回答,等得太久,他真來了,倒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甚至都忘了自己還在生氣。
他走過來關了門,又托起她的手,擼起袖子來看了看。隔了一夜,她胳膊上的血印子已經黯淡,但還是橫七豎八的,夾著幾塊烏青,慘不忍睹。
陳效卻看得笑起來,對她道:「聽說是以一敵三?打架倒是一把好手。」
林薇被他說的有些尷尬,心裡又氣。她評上先進的時候,他不來,升職進潔淨區,他不來,發現質量事故,他還是沒來,剛在宿舍跟人打了一架,他倒來了!
莫名的,她不知怎麼發作,只覺得他的手指觸在她的手腕上,有一點淡淡的暖意。她顫了一顫,大約是因為冷,屋子裡沒開空調,還開了一扇窗。桌上的菸灰缸里有一段掐滅了的香菸,他應該已經到了一會兒,在等她。此時還沒到中午,從上海過來至少四個半小時,他一定是很早就出發了。
會議室靠走廊的那一面是玻璃牆,磨砂做到一個人的高度。有人經過,踮起腳往裡面張了張,只是無意,也沒看到什麼,就繼續往前走了。
陳效大約也看到那個人,對林薇道:「走吧。」
「回上海?」林薇問,心想,那倒是正好,她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卻答:「換個地方,這裡人太多。」
嫌人多?林薇覺得這話說得挺曖昧的,但還是放下袖子跟著他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在這裡做了三個多月,倒要聽聽他會怎麼說。
出了廠辦大樓,林薇才知道陳效沒帶司機,這一趟是自己開車過來的,此時也不說去哪兒,一路開到開發區旁邊的一個公園,直到湖邊才停下來。一月份的天氣,又陰又冷,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兩個人就坐在車裡。
林薇想,這總是沒人的地兒了吧,終於問:「幹嗎把我扔在淮安?」
陳效卻答:「這裡又不是黑煤窯,你要不願意,隨時可以走啊。」
林薇語塞,他說的句句屬實,她無從反駁,心裡卻不平,開了車門就要走。
他搶在她前面,探過身來又把門拉上了,道:「別裝不樂意,你在這兒不是過的挺充實的嘛,三個月,名也出了,架也打了。」
她不說話,以為他會說些跟製藥廠有關係的事,還有接下來她該幹些啥,結果卻沒有,他降下一斑車窗,也沒問她介不介意,就點了支煙,一邊抽一邊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來。
「念高中的時候,我常在外面打架,十六還是十七歲吧。」他邊說邊吐出一口煙。
很奇怪,她並沒覺得那味道很討厭,只是問:「在哪兒打的?跟誰啊?」
「學校,菜市場,撞球房,大排檔……,」他一邊想一邊回答,「隔太久了,想得起來的也就是那幾個地方,那個時候住的區不大好。」
林薇有些意外,在她眼裡,陳效是個成功的商人,父親在身後留下客觀的遺產,多到要對簿公堂,可他卻又有這樣的過去,幾乎就跟她成長環境差不多,只聽他敘述,腦子裡便會出現那樣的市井小巷,沿街開著煙紙店、飲食店和小髮廊,路上走的都是神色疲憊不修邊幅的人,甚至還能自動補上那些他未曾提到的細節,比如小販的聲聲叫賣,又比如過路少年臉上桀驁的表情。
「你跟人打群架?」她又問。
「打什麼群架啊,」他笑著搖頭,「統共就王俊一個人跟著我,膽子還特別小,一看情況不對,就往桌子底下鑽,」
她靜靜的聽,覺得有趣,就問:「都為了些什麼事兒啊?」
「不記得了,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憤怒。」他自嘲,繼續抽菸。
她湊過去,仔細端詳他的臉,嘲他:「嗯,倒也沒留下什麼傷,一定挺能打的。」
「也不是什麼都沒留下,」他卻這樣說,「就因為打架,高中沒念完。」
「後悔嗎?」她保持著那個動作,看著他問,心裡想,終於來了,他到底還是要勸她回去念書的。
「一開始覺得沒什麼,沒念過書一樣可以掙到許多錢,」陳效回答,「直到二十幾歲去英國,看到私立學校的學生,有的披著黑袍,胳膊下面夾著書,在廣場上走,有的穿帶號碼的運動衣打曲棍球,那個時候才覺得遺憾,我是不可能再回到學校里去了。」
「為什麼不能?」她又問,他有錢,什麼都能做,念書更不在話下。只要願意,買一座學校下來玩也可以。
「我一直記得那個地方,」他伸手到窗外彈掉菸灰,「天很藍,陽光很好,每個人都很紳士,是我走不進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