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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多害怕,他有多想他。
他現在才知道。
可那時候的他不知道,那時候的他只會三番五次地叫他走,不要做這種沒有意義又讓人噁心的事情。
他很聽話,但是走的時候總是回頭看,還時不時抬起衣袖用力地擦拭下巴。他的背影瘦得像根竹竿,微跛著左腿走得一瘸一拐,不扶著東西都有些走不動。
他能想像他來找他的時候,也是這樣艱難地過來的,然後又被他一句話趕走。
他真的是好不容易才來到他身邊的,而且他真的很乖很安靜,就只是帶著些吃的坐在門口的長椅上等他而已,從來都沒有打擾過他。見到了他也只是把之前寫好在紙上的話給他看,他要是問他話他就寫在紙上回答他,一句話都不說的,安靜得像個啞巴一樣。
但他還是三番五次地趕他走。
走的時候一直用衣袖擦下巴,是在擦流到了那裡的眼淚嗎?
究竟會有多難過啊。
他能回到那個時候,抱抱他的小貓嗎?
他怎麼能、怎麼能讓他受這種委屈。
那是這個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他總是把他當成孩子來保護,哪怕自己遍體鱗傷,也會撐開羽翼來裹住他,罵他小屁孩不懂事,到處亂跑弄一身傷。
他那麼好。
他對他那麼好。
姜默終究是站立不住,撲通一聲重重跪在了唐修面前,劇烈的疼痛讓他拔回幾分混沌的神智,他下意識地想試著再給唐修披上外套,卻被人從身後用力拽住了。
「你先別靠近他了,他怕你。」顧言笙一邊拽著姜默,一邊試圖將人從地上拉起來。他簡直是一頭霧水不知所措,他記得姜默明明是知道唐修懷孕了的,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孩子沒了,人也……
但他一句話也不敢問。唐修的父母就在他們身後,他一句話問不對,姜默和唐修這輩子可能就完了。
護士急忙過來輕聲安撫引導唐修:「唐先生,你、你冷靜一下,別害怕,你家人來了,沒有人會再傷害你的。」
唐修仍舊蜷縮在牆角,驚弓之鳥一樣地顫抖著,模模糊糊間聽到了「家人」這樣的字眼,他渾濁的眼睛亮了亮,緩慢地將自己的身體放鬆開來,吃力地伸出了那雙滿目瘡痍的手:「小糖……來了嗎?」
他蒼白著臉溫柔地笑著,眼眶紅了一片:「我、我抱抱她……」
所有人的臉色都一樣難看,護士儘量平靜溫和地解釋道:「小糖還、還沒過來,是爸爸媽媽。」
「阿修?」辛願直到喊出他名字的這一刻,還是不敢置信的。剛剛發生的一切她都看到了,只是沒有辦法相信這是事實,「你怎麼了,我是媽媽啊。」
明明在電話里跟她說了沒事,說了一切都很好,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顧言笙感覺到姜默的身體忽然變得很僵硬,看到他臉色青白地喘著氣,目光陰冷地看著辛願,額角的青筋微微抽搐著,他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還是下意識地加大了鉗制姜默的力量,低聲跟他說了一句你冷靜一點。
唐修怔怔地朝著辛願的方向偏了偏腦袋,神情一片茫然,走廊上的燈光映照得他的臉蒼白透明。
他一直在想「家人」這個字眼,他明明記得他只剩下小糖了。
他記得自己好像有父母,但他們不喜歡他。
他還有妹妹,但是妹妹也不喜歡他。
他有過一個很疼愛的小孩兒,以前小孩兒也很愛他,但是後來也不要他了。
他知道自己愛他們,他在夢裡無數次地夢到過他們,只是醒來的時候什麼也看不到,每天看著白色的病房門開開合合,也從來沒有等到他們。
其實他很清楚也很明白,沒有人會來找不喜歡的人,他們永遠都不會來的。
他只有小糖了。
「不會來的……」他喃喃自語地搖了搖頭。
辛願看到這一幕,終究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叫了好幾聲阿修,俯下身去想抱住唐修。
唐修怔怔地看著她,在她差一點就要碰到他的時候,他受驚一般往旁邊躲開,頭部重重地磕在了堅硬的石牆上。
姜默目眥欲裂地吼道:「你別靠近他!!」
辛願僵在原地。
「不是你那個電話,他不至於變成這樣!」
顧言笙用力拉住了他:「你冷靜!這是醫院!」
「顧言笙你放開我!」姜默人依舊被顧言笙拽得死死的,只能扯著血腥氣濃重的嗓子聲嘶力竭地道,「你配做什麼母親,他誰都認不出來了,但還知道打電話的人是你。他病成這樣,話都說不清楚,你到底有什麼事情不能以後再說,非要逼得他拼命跟你道歉,他做錯什麼了你要這樣逼他,他做錯什麼了?!」
「我……」辛願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卻因他一通指責渾身發冷臉色慘白地僵在原地,手裡的飯盒終究是無力抓住,砸落在了地上。
巨大的響動讓唐修驚顫著,更加拼命地縮在那個狹小的角落裡。
「姜默,別說了!」顧言笙忍無可忍地喝止道,「有什麼事情不能以後再說,這句話你自己也聽聽。非要現在鬧這麼大動靜,要嚇死唐修嗎?!」
姜默瀕臨崩潰邊緣的理智被顧言笙揪扯回來一些,他狠狠閉上眼,劇烈地喘息著,一邊咳嗽一邊拼命吞咽著那些血腥味的怒火,待它們分崩離析之後,他才睜開空茫失焦的眼睛,筋疲力盡嘶聲低啞地道:「是我失禮,但是請您……不要再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