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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那時候不知道小秋就是唐修的姜默,都看不得這樣的畫面和字句,此時此刻慢慢回想,便是千刀萬剮般的疼痛與煎熬。
他不敢想像,懷了孩子,咳嗽到短暫昏厥甚至還淋了雨的小貓,走過拐角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當中之後,要怎麼自己一個人扛下那些病痛。
他拖著那樣的身子,難受害怕都自己咬牙捱著,每天都過得很艱難,卻真的從來沒有拖過後腿,甚至幫了他很多很多忙。
可他都對他做了什麼?
讓他在水牢那樣惡劣的地方拼死生下孩子。
讓他拖著剛剛分娩的身子,還有一瘸一拐的左腿,抱著孩子走過數百里雪地去找他。
讓他抱著漸漸冷硬的孩子,向著別人下跪磕頭,額頭磕得血肉模糊,卻在天寒地凍里迎來徹骨錐心的絕望。
保鏢說,本來以為他是個啞巴,因為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會嗯嗯啊啊,惹人心煩。
但是後來他跪在地上咳了一地的血,抓住保安的褲腳,喉嚨里發出微弱顫抖的聲音,勉勉強強地湊成了一些語句。
姜默,救救孩子吧。
我走,你救救她。
他說「我走」。
他甚至不敢求他救救他。
因為他總說他身體不好,緊急時刻會拖後腿。
他在小本子上寫:如果真的拖後腿,可以不用管我,沒關係的。
沒關係。
我走。
他的阿修該有多絕望多難過呢。
他想像不到。
他只知道,這樣傷害過唐修的自己,沒有資格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他很慶幸唐修沒有認出他,如果認出他來,對他而言又將造成什麼樣強烈的傷害呢?那些沉重黑暗的回憶天崩地裂般壓下來,他承受不住的。
唐蓁聽著這些,面色煞白渾身發冷,她甚至不知道應該對眼前這個人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但她已經知道,為什麼哥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讓她覺得很心疼的是,到了這個地步,她也沒感覺到他對任何人有一點恨意和敵意,不論那些人有沒有傷害過他。
「你是怕我哥哥……恨你嗎?」唐蓁哽咽著,勉強地擠出扭曲的笑容來,似乎是想寬慰姜默,「你不用怕,他不會的。」
「他真的很好,從小到大不管我做錯什麼,他都沒有怪過我。」
「他只會說,是哥哥不好,蓁蓁是最善良可愛的小公主,不要跟哥哥計較呀。」
唐蓁想起來唐修拉著她的手在她耳邊念叨的每一字每一句,便愈發穩不住情緒,開始語無倫次地抽噎起來:「可是他真的沒有不好,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他很不自信,很怕自己做不好,所以才一直那麼說,我卻從來沒有一次告訴過他,他有多好。他真的很笨,真的就以為自己做得不好了。他不會怪你的,他只會覺得自己不好,你相信我。」
「所以……更回不去了啊,」姜默蒼白著臉,疲倦地苦笑著,「怎麼可以仗著他不會恨我,就一直肆無忌憚地傷害他呢……這不就是欺負他笨嗎。」
「事情、事情可能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可挽回啊,」唐蓁急切地道,「我是今天才知道你的存在,可我真的能感覺到你很愛我哥哥,你不是有意傷害他的。」
「無論有意無意,傷害都已經不可逆了……就是我把他逼成這樣的。」姜默目光渙散地喃喃說著,忽然咳嗽起來,一聲聲悶啞沉疴,搭在上腹的手失控地往裡陷了進去。
唐蓁總覺得他臉上那個黑色的口罩,顏色似乎更深了些,剛想問他到底是哪裡不舒服,他卻忽然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遞給她。
唐蓁接了過來,看到上面繡著特殊的符號印記,用力吸了吸鼻子,鼻音濃重地道:「青檀寺的平安符?」
青檀寺的平安符,數量稀少,住持又只贈予心誠善良的有緣人,故在全市乃至全國都是「一符難求」,除了說的玄乎的靈性驚人之外,還以為它將特製的中草藥及香料縫入符中,隨身佩戴有驅邪祟、定心神、保安康的功效。
姜默沒有回答,只是在止不住的咳嗽中滿眼期冀地看著唐蓁。
「我知道……我會拿給哥哥,」唐蓁將平安符握緊,「你怎麼會想到弄這個?」
姜默仍舊沒有回答,只是眼圈紅得厲害,手指緊緊握住了口袋裡的另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巧精緻的玻璃瓶子,上面同樣刻著青檀寺的印記。
裡面裝著小糖的骨灰,被他緊緊抓握得仿佛擁有了溫度一般,他似乎能聽到小嬰兒奶乎乎的笑聲,口齒不清的嗚啊聲。
心臟痛得厲害,他胡亂抹了抹眼睛,艱難地撐起身體,去拿椅子上自己帶過來的一隻袋子,也交給了唐蓁。
袋子沉甸甸的,裡面裝著幾件毛衣,數了一下有四件,兩件男款,兩件女款,針腳細緻密不透風,厚實得仿佛只穿這一件就可以過冬。她一開始有些反應不過來,但看到毛衣的顏色,忽然就反應過來了。
爸爸最喜歡的墨綠色,媽媽最喜歡的淺紫色,她最喜歡的鵝黃色。
「是我哥哥織的……」唐蓁摩挲著厚實柔軟的料子,喃喃地道。
姜默點了點頭。這些都是在小秋的宿舍裡面找到的,那裡還有一件小孩兒的背心沒有織完,是粉紅色的,中間是一顆彩虹色的糖果。
他將它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