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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人……
秀荷手中的帕子不由捻緊,忍不住去看庚武清偉的脊樑。此時此刻只要庚武回頭將自己挑出,那麼她被看去的女兒清白便將對全鎮之人昭然若揭。
可是庚武卻並沒有回頭看她,好像這件事與她本無關係。庚武說:“那天所救之人已不知去向,長輩們若要查閱公文,請容晚輩月余時日,再托信差去北面衙門補辦。”
秀荷一顆石頭頓地落地。那空場上庚武一個人凜凜地站著,檯面上一群仗勢欺人,他卻巍然不懼……這樣的他,看起來和那天在水潭邊欺負自己的漢子簡直判若兩人。
秀荷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不想看庚武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盤剝。
梅靜海自然對庚家的底細心知肚明,見庚武不說話,便又寬容地嘆了一口氣:“你公文都不能拿出來示與大家,那就還是個待罪之身。咱這福城雖芝麻點大,到底是個衙門管制的正經地方,你既還是個罪人,各家錢莊大抵是不敢給你貸利經商了。看在庚老太爺從前的份上,長輩們也不與你計較今日的魯莽,改天來伯父家裡,我讓人給你安排個跑差的活兒乾乾,總也好過在外頭打零工,丟了庚家從前的臉面。”
嘴上笑得和藹,手卻向後台一揮。幾名人高馬大的壯碩保鏢下了台階,虎虎地走向庚武,欲要架起他的胳膊,把他“勸”出去。
“等一下——”秀荷的手帕捻進掌心,腦袋一瞬空空白白。
晚春一直暗中打量秀荷,見秀荷忽然站起,猛地將她往下一拽:“不要命啦,明眼人都知道梅家和庚家不對盤,你還倒逆著東家說話?你得替你阿爹和哥哥想想。”
晚春壓低聲音說。
這當口不過秒秒之間,並無誰人在意兩個嬌小的繡女。然而感官異常敏銳的庚武,卻已經捕捉到秀荷欲言又止的眼眸,和那意料之外的決絕。
呵,傻瓜,不是恨不得撕了自己麼?庚武的眸光鍍上一層暖意。
“打擾了,恕晚輩先行告辭!”冷冷地對台上老爺們抱了抱拳,壓低的視線凝了秀荷一眼,大步流星穿過人群離開了戲院。
第008章婦人私念
祠堂外是條小徑,夜色下兩旁矮樹叢影影綽綽。庚武大步流星走過去,那樹叢中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他修長雙腿略微一滯,陰影里便衝出來兩條人影,手上拿著麻袋向他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庚武不慌不忙,只把頭左右一偏,暗襲之人便被他勾得腳下踉蹌,撲在地上啃了滿嘴的泥。
“爺,這廝會兩下功夫!”嘍囉們扶著腮幫趴在地上吭哧。
“哼,沒用的東西。”一道黛青綢裳從林子裡悠然走出,梅孝廷搖著玉骨小扇鳳眸含笑道:“別來無恙啊,庚三少爺。”
一邊說一邊抬手一揮,身後四五名夥計便將庚武左右臂膀箍住,勒令他仰起下巴。
庚武冷眉瞪了夥計一眼,卻也巍然不動,只面無表情地看著梅孝廷道:“梅二少爺何事不能光明磊落,須得如此暗中襲人?”
“哦呀~,光明磊落?你趁火打劫,弄了爺的女人,這就光明磊落了?”梅孝廷闔起扇骨,冰冰涼地敲了敲庚武的肩膀:“春溪鎮誰人不曉得關秀荷是爺的女人……你說,你動誰不好,偏要去動她,這不是存心找爺的不快活麼?”
他站在庚武面前,身量比庚武略低,看上去亦比庚武多出些雅意,然而庚武硬朗的身量與寬闊的肩膀,卻看得他心中煞氣滾滾。但一想到這個傢伙曾經攬過秀荷香軟無骨的身子,還有那抹飄在地上的牡丹紅兜,梅孝廷就恨不得把庚武千刀萬剮,凌遲都不解恨。
庚家雖是大戶,然而祖輩家風嚴謹,三個少爺自小識文習武,沒有一點富貴子弟的紈絝氣焰。梅家和庚家素不往來,在明面上的場合,梅家也都忌著庚家三分。因此,春溪鎮上的男孩亦分為兩派,庚武雖自小與梅孝廷在同一個學堂,但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庚武不屑地凝了梅孝廷一眼,替秀荷不值起來:“那潭邊分明平坦,你也不問問她為何無故滑入水中?既是你的女人,日後但請把她照顧好!”
梅孝廷笑容微滯,勾了勾嘴角,那笑便又換做一絲狠冽:“這就容不得你庚三少爺操心了。既是我梅孝廷的女人,爺疼不疼她,怎麼疼她,那都隨爺自個的意。你如今窮得叮噹響,連家都養不活,有那閒功夫,不如先給自己換身像樣的衣裳吧。”
一句話說得周遭的夥計赤赤哈哈大笑起來。
榮貴在石凳上鋪了張墊子,梅孝廷撩開衣擺在墊上一坐:“記住,這幾拳頭不為別的,是要讓你記住,日後該想的去想,不該想的就莫要再惦記……便是為了她好,你也不能把她拖下你庚家的無底坑。”
口中說著,便向夥計們抬了抬眉,示意他們動手。
三四個嘍囉箍著庚武的肩膀,其餘的排著掌,試試探探地想要衝殺過來。然而庚武這些年在大營中歷練出了一身的狠本事,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文質彬彬的富家少爺。眾人瞅著他眼神中的冷與銳利,心中便有些發怵,躊躇不敢靠前。
“上啊!都杵在這裡吃屎啊!”榮貴瞄了眼少爺的臉,見那俊顏上布滿了陰氣,連忙抬腳踹了一腳身旁最近的嘍囉。
“啊——啊——”那嘍囉腿一軟,牙一酸,豁出面兒齜牙咧嘴地沖將上來。
到了庚武面前卻被他的眼眸唬得一愣,那棍子木噔噔地舉在頭頂,怎也不敢往下再砸。
庚武眼中諷意更甚,正要抬腿將嘍囉撥開,悉悉索索,有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順著聲音一看,卻看到秀荷攜晚春婷婷碎步從另一個樓門下走來,二人低聲說笑,手中提一把圓面小凳,褶子裙兒一搖一搖。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凝滯,默了一默,便將腳下的力道強自收回,沒有當著秀荷的面動手。
庚武微抬起下頜,冷冷地看著梅孝廷道:“她在水下窒息,爺若不幫她續一口氣,今晚和你隔岸對視的女人,那就只能是一道香魂。看在她的面上,我不與你為難。你三爺我對她暫且沒意思,但下回若再護不好她,或是讓她受了甚麼委屈,那就別怪我出手不客氣!”
言畢在肩背上一運氣,那幾個原本死死按住他的嘍囉便被他抖散開在一旁。原來不是打不過,只不過是疲於應付。
夜色下,他的步履如風,擦過秀荷身旁時並未停留,亦並不在乎言語被她聽去。
秀荷走到樹影下,聽見這話腳步不由一滯……腦袋中那潭邊二人糾纏的畫面復又浮上腦海,一睜開雙眼就是他烙在唇上的輕啄,她推打,打他,他卻執意將她攔腰托起,他那裡還被她踹了一腳……
“嗨,你站住!”秀荷回頭喊庚武。
庚武背影冷漠,仿若不識——原來他一晚上都在看自己——秀荷蠕了蠕嘴角,又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麼。
或許他此刻也不想與她搭話。
三爺……哼,想不到幾年未見,昔日的庚三少爺倒變作一條硬漢。
“他倒是敢。”梅孝廷撥弄著扇骨,顏面上有陰煞之氣斂藏。
“少爺,秀、秀荷小姐來了……”榮貴連忙扯了扯他袖子。
晚春羞答答搭腕施了一禮:“二少爺。”
梅孝廷視若無睹,抬頭看見秀荷輕咬下唇站在二步外,那鳳眸中便鍍上一層痴痴怨怨。
“晚春,我們走。”秀荷不理他,提著圓面小凳逕自走過去。
好個狠心的女人,昔日的山盟海誓都去了哪裡?
梅孝廷的心都涼了,他看了她一晚上,她都沒給過他半分好臉色,當真不曉得他已為她愁斷了腸麼?
簡直都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梅孝廷伸出長腿在秀荷膝前一攔:“這是梅家鋪的路,誰許你這樣走過去?”一邊說,一邊斜睇了晚春一眼,示意晚春先離開。
晚春尷尬,頻頻回頭看著秀荷,躊躊躇躇地走到前面去。
梅孝廷撩開衣擺站起來,他的身量清瘦修長,俯下薄唇輕呵著秀荷柔軟的耳際:“不理人,把首飾一股腦兒都退了,還和那個窮酸少爺眉來眼去……秀荷,你真就這麼幹脆和本少爺斷了?”
那語氣徐徐,容色冷涼,滯滯地鎖著秀荷的雙眸,不容她半瞬分心。貼得近了,一股熟悉的清甘味道便又覆面而來——
這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傢伙,他想要的,他便傾盡一切去掠奪;倘若確定得不到了,卻情願將她玉石俱焚,也不肯放她與別人好過。此刻這樣反問她,其實下一句便要說出什麼兩敗俱傷的狠話。
秀荷可不想聽,他說完一忽而便忘記,忘記了又反過來千般討好,左右聽來聽去氣痛的都只是自己。